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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你敢把“作女”娶回家吗?(1 / 3)

暮春的最后一些日子,树上的花都已落尽,街边的丁香也已无可奈何地衰败凋敝,只剩下地面、路边的花坛里,还有些零星的月季无精打采地开着。一旦进入了六月,该是绿叶疯长的时候,那些缠绕的藤萝、高高的杨树和梧桐树,都犹如被施了魔法,以几何级的倍数分裂出无穷无尽的绿叶子来。

假如人的生命也能按着季节循环,自我修补自我替代就好了。

卓尔把车停在和平里一幢宿舍楼前的树阴下,打开后车门,抱出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那花儿都是卓尔在花店里一朵朵亲手挑选的,半开半闭、含苞欲放,没有一片残蔫的花瓣,每一个花苞都嫩得像要滴出水来。那几十朵鲜艳的红玫瑰聚在一起,像一个火把或是一团火炬,把卓尔的面孔都照亮了。血红的花朵周围随意地散插着几丛白色的满天星,像一朵朵迷你型的白玫瑰,微缩的小精灵似的,在花丛上空嘤嘤飞舞……卓尔买花,即使不买玫瑰,别样的花也从来只买一种颜色,一大丛洒脱的粉白或是一大丛浓稠的金黄,花朵密得透不过气,虽单一却纯粹,虽简练却浓烈。那种花店常用的五颜六色的花束花篮,整一个大杂烩大拼盘,在她看来真是又俗又土,把花束的整体美感,活活地肢解了。

卓尔最喜欢的是非洲菊,像一支小小的向日葵,每一片细长的花瓣都透射出金色的阳光,有一种野性的活泼与坚韧。但今天这家花店没有非洲菊,退而求其次,只能是新鲜的玫瑰了。玫瑰也是卓尔喜欢的,无论是红色或是白色,天生的热情和坦率,毫不掩饰地从每一朵花瓣上散发出来;那种络黄色的玫瑰,更有些高贵的气质。玫瑰的香味清幽,绝不张扬,是自顾自香着的,不在乎别人闻得着闻不着。不像米兰含笑还有水仙,香味儿浓得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玫瑰挺合卓尔的性子,结结实实一个花蕾,说开就哗啦开了,痛痛快快的,从不让人千呼万唤;玫瑰开花的时候,像是有一股力从它心里涌出来,猛烈又爽朗,它从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像是要在瞬间里把那些灿烂都挥洒尽了似的。

但陶桃却不怎么待见玫瑰,她说玫瑰实在是太短命了,那么生气勃勃的样子,说蔫就蔫说谢就谢了,在繁华中生出些凄凉伤感,让人想起生命的短促无常。陶桃最喜欢紫色的泰国兰,那么娇艳妩媚的紫,婀娜柔美的花苞只微微开口,永远都是欲说还休的,又是极韧长的花期,开上十天半个月都不带倦色。再就是菖兰了,一节一节地开上去,一小丛一小丛地循序展开,有理有节不慌不忙的,越来越丰茂越来越烂漫,让人觉得前头总是有无限希望似的。

对于鲜花,陶桃比卓尔琢磨得透彻。但卓尔还是热爱玫瑰——那样喜气洋洋的蓬勃和兴旺,看一眼就会无端地兴奋起来。玫瑰是一种心情,也许还包含着激情。至于凋谢的玫瑰,扔了就是,可以去买新鲜的呀。世界上哪里有不谢的鲜花呢。奇怪的是陶桃口口声声不喜欢玫瑰鲜切花,她的枕套床单还有旗袍毛衣什么的,倒是多一半缀着一朵朵长盛不衰的手绣玫瑰。可见陶桃有时也是口是心非的。

卓尔低下头,嘴唇触到柔软的花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这束花一共有多少支,她把那家花店冰箱里所有的红玫瑰都拿出来,挑来选去,一只手都握不住了才说够。其实她本想按着卢荟的年龄数目来买的,比如说三十六或是四十,到了结账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卢荟的年龄,一会儿说买46枝一会儿又说买50枝,那花店的小姐都被弄烦了。最后就索性把她手里的花数了数,一共44枝,说就这么多吧。卓尔想想也是,卢荟怎么也不至于50岁了吧。

本来,昨天傍晚同郑达磊打完网球,卓尔就想去看望卢荟,电话打过去,卢荟说他累了,还是明天上午吧,精神能好些。

卢荟住在他妈留下的那套单元房,卢荟曾说过那是四室无厅的老式大套。他妈去世后,他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但卓尔还从未到卢荟的家里去过。

卢荟把门打开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大丛鲜红的玫瑰花,把他的眼睛遮没了。从透明的玻璃纸后面,露出卓尔模糊的笑影。他把花枝拨开,猛然见一朵红玫瑰缀在了卓尔的脸上。再细看,却是卓尔的红唇,鲜红中透出沉着的底色,那唇膏像是特意选择了相宜的型号,竟同玫瑰花瓣分不出彼此。

那么个粗心马虎的卓尔,竟也有如此精心的时候。

卢荟的心里被什么撩了一下。常常的,卓尔会突然一下子让人感动。

可未等卢荟开口说话,卓尔就把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她说卢荟你怎么跟哥们儿这么见外呀,生了病连个招呼也不打,万一你要是不幸逝世了呢,上哪儿去吊唁你呀。等你病都好了才想起给我打电话,还打个什么劲呐,我看你气色还挺不错嘛,是存心变着法子骗我一束花儿不是?

卢荟把花插在一个大花瓶里,然后坐下来靠在沙发上,无声地笑了笑。

他想告诉卓尔说,发烧是三个星期前突然起来的,医生诊断是感冒,用先锋霉素,一连打了三天吊针却不退烧。然后开始住院检查,细菌培养什么的,折腾了七八天,也没找出个病因。每天一到下午体温升高,最高时达三十九度,人烧得迷迷糊糊,哪还记得给朋友打电话。偶尔清醒的时候,低头看着自己这副有气无力萎靡不振的模样,心里是不希望有人看见的,尤其是卓尔。他可不愿让这一身囚犯似的条纹病号服,破坏了他那个一向整整齐齐、精精神神的形象。

然而,面对卓尔排炮样的友情质问,他倒是没法为自己解释了。

卓尔定定地望着他,又急急地问:你也是怪呵,怎么说好就好了呢?

卢荟这才慢吞吞说,到了第三个星期,医生总算反应过来,怀疑他是支原体病毒引起的流感,给他换用了红霉素,结果当天晚上就退了烧,一退烧,人就有了食欲,能吃东西,人就有了精神。不过这一次高烧时间太长,多少伤了元气,出院到现在,走起路来脚下还像踩着棉花,这回我可知道什么叫飘飘然了。前几天,单位领导都来看望过了,让我暂时先别急着上班,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你说,再休息下去,我就该下岗了吧?他说着,心里忽觉有些酸涩。找你来,也是实在闷得慌。人这东西,怎么说病就病了,一个人在家呆着,想起我妈住院那会儿了……

他抓起杯子来喝了口水,从茶几上的小盒里拿出几片西洋参含在嘴里。

卓尔发现卢荟这一阵子忽然就瘦了许多。眼睛有些眍眍,眼圈发乌,原来总是刮得像大理石般光洁的下巴,冒出来一层密匝匝的胡楂儿。原来总是用摩丝喷得光亮油湿的头发,变得干涩蓬乱的。原本那么清洁利索的一个卢荟,如今一副灰蒙蒙的样子,指甲有点长了,又露出灰黑的指甲缝,穿着一套像是刚换的纯棉睡衣,上衣扣子又是掉了两个。

卓尔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不那么整洁的卢荟,同她以前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卢荟,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这个卢荟身上有了一种男人粗犷的懒散的邋遢的气味,气质?是她先前从未注意到的。以前的卢荟太周到也太细致了,每一次同他外出,只要卓尔咳嗽一声,他立即会递过来一张散发着香水味的纸巾;每次吃饭的时候,他总要用茶水把碗碟涮上三遍才会动筷子。卓尔恍然大悟地想到,以前她和卢荟在一起,常常会忘记他是一个男人,他更像一个同性的、或是中性的朋友,和卓尔一起消磨或是享受“单贵”生活的清闲。

如今卢荟的胡楂子不经意地冒了出来,不像卢荟的卢荟忽然就变得可爱了。甚至有一种令人想亲近他的愿望,叫卓尔忍不住想伸出手摸一摸他的下巴。

卢荟拿了一瓶可乐来给卓尔,问她要不要冰块儿。他默默地望着她,眼神有些忧郁,混杂着一种无助和怅然,那也是卓尔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从外表上看起来突然有了几分男子气的卢荟,眼神里却同时有了忧伤和怯懦,令卓尔惊讶。她想男人原来是多么脆弱呵,一场病就像一块强力刹车片,使他们行驶的惯性戛然而止?

卓尔把杯子里的冰块“出溜”一下咽了下去,胃里一阵冰凉,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缓慢地膨胀弥漫,似乎连头发根也变得柔软了。她想这难道就是那种被称为怜爱、或是同情的感觉么?她不知道。

卓尔一时找不到话说。刚才进门时那种无拘无束的调笑,好像一下子都被那些冰块冻结了。卢荟的沉默肃然像一道闸门,拦住了卓尔平日里的放肆。

她看到电视机旁的VCD,一摞一摞地堆满了碟片。顺手拿过几张来看,是基耶洛夫斯基的《红》《白》《蓝》、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还有《钢琴课》《英国病人》《拯救大兵瑞恩》《诺丁山》《真实的谎言》《黑暗的舞者》《西伯利亚理发师》什么的。

你的碟怎么都和我的一样啊?卓尔说。想要跟你交换都不成。

卢荟在那一大堆光盘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碟塞在机器里,然后挨着卓尔坐下了。房间里回荡起低低的钢琴声,是“蓝调”的克莱德曼。月亮出来了,银色的河水从城市里穿过,水流缓慢地上涨,漫溢了石阶与街道,有两个人光着脚在走,他们身上的热气把一条河都焐暖了,热流渐渐淹没了整个城市,所有的房屋都在冉冉的雾气中融化……

卢荟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对卓尔说:你看,我这几天一直在看加缪的小说《鼠疫》,你看过这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