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第四辑 童年风景(1 / 3)

《资本论》reference_book_ids":[6999896669814803492,6975087905651821576]}],"158":[{"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58,"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79,"start_container_index":158,"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72},"quote_content":"《一千零一夜》reference_book_ids":[7046696627452513288,7025502871793699847,7148737646875905031,722292024410322026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节 愤怒的葡萄

“葡萄。”我爸说,然后摘下一粒放在嘴里咀嚼。

我和姐姐甚至没听清,什么桃?也摘一粒放在嘴里。等我们把这种酸甜莫名的多汁之物咽进肚里后,我爸把葡萄皮吐出来。

“吃葡萄要把皮吐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又说“籽也要吐出来。”

我根本没感觉出它还有皮和籽,而诧异于我爸能够弄来这么奇特的东西。一粒粒紧密地挨着,像把鱼尿泡系在了一起。如果他不说能吃,我以为这是一个摆设之物,工艺品。

“这叫什么?”我扭捏地又问一遍。

“葡萄。”我爸说。

“在哪弄的?”我不知这是他制造或怎么弄出来的。

“买的。”

世上还有卖葡萄的?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也就是说这么好的一件事始终瞒着我在人间发生着。

葡萄,我默念着这个古怪的名字,吃葡萄的速度已越来越快,引起我姐的抗议。她说刚刚吃一粒,我已吃两粒甚至三粒了。葡萄,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个词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发出声音。而且,这不能怪我,葡萄到了嘴里之后,自动冲进嗓子眼;它们挣脱了咀嚼,争先恐后钻进肚子里,和我有什么关系?葡萄。

我听说葡萄是冯阿訇所卖时,更惊讶了。冯阿訇住在我们去剧院那条路的边上,胡须银白,脸色干净,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亲切地打招呼。他家里有葡萄,这就不奇怪了。

当最后一粒葡萄丢进嘴里后,我以极大的毅力把它取出来,放在桌上研究。剥去它的紫衣服,它像雨衣一样光滑。里面的果肉像模模糊糊的绿玻璃球,镶嵌着纵横脉络,籽儿坐在当中,这就是葡萄。但为什么这样就不清楚了,也许冯阿訇知道。它很软,不像苹果或土豆那样脆或暄,咬一下也没有咬梨的“咔嚓”声。

葡萄,那时我会不自觉地吐出这个词,像打嗝一样,像金鱼在水面吐出的气泡。

有一天,我终于下决心去拜访冯阿訇,这距我吃葡萄已逾半年多了。我记得他永远站在菜园对面的高门楼下,衣衫干净,笑着跟人打招呼,嘴唇红润。到了之后,却没见到阿訇。我来回走了几遍,见不到他出来。事实上,那一条街都没有人。肥硕的白菜望不到边,蝴蝶追逐着渠水飞向远方。冯阿訇的家,院门紧闭,里面是树与飞檐的青砖瓦房。我只好回去。

葡萄的事情刚刚被忘记,我和父母上街,不期然见到了冯阿訇。我挣脱母亲的手,飞跑到冯阿訇面前,敬一个礼,说:“阿訇您好!”

冯阿訇被突如其来的礼遇感动了,父母对我的行为也满意。阿訇问“几岁了,学习好吗?”这些问题,我不言语,全由父母作答。

“走吧!”母亲说,又向阿訇解释:“我们上街。”

“好,好!”阿訇说。

“不!”这是我在心里说的,我紧握着阿訇的手不动,在心里说:“你们上街吧,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父母见我不走,有些尴尬。他们觉得我平时并不是这样,说“走啊。”

“不!”我开口告诉他们。

阿訇笑了,用慈蔼的眼光征询他们的意见。

“走啊!”我爸几乎要发火了。

“快走啊!”我姐很急躁,她要为“六一”买一条裙子。

“不!”我紧紧握住阿訇的手。

我爸谦卑地向阿訇笑一下,说:“阿訇,这孩子没礼貌。”

阿訇说:“很好啊。”

我爸把我的手拽开,夹在肋下上路。我不禁涕泣,双脚踢踹,把一只鞋子甩到渠水里,另一只甩到白菜地深处。我姐姐不得不下水并猫腰在菜地里寻找。

那天,他们疑惑不已,互相探讨“这孩子到底怎么啦?”而我,拒绝了他们给我的买小人书、山楂冰棍以及上公园看熊等所有诱惑,心里只有美丽的葡萄园。

第二节 鸡冠花

小时候,我妈告诉“这是鸡冠花”时,我听成“机关花”了。

盟公署栽了两畦花,用红砖的尖角砌出边沿。扫帚梅比我还高。它孤零零地清高,叶子像茴香,仅有的花瓣离得很远,如杂技人用棍儿支旋的盘子。满天星的茎细,蜜蜂落上去,花朵弯腰如请罪,以至蜜蜂张开翅,合拢,再张开。它们都是机关花。离花畦不到一米的窗户,是我妈办公的屋子。窗台的空墨水瓶是我姐放的,装蚯蚓。

这些花里,我最喜欢鸡冠花。它是植物里最像织物的。绛紫的金丝绒捆系一起,把上面拽开,像小扇子。其实它比小扇子好看。冠顶攒挤无数绒朵。远看,鸡冠花又像赤面的非洲大角羚羊,角从耳下弯上去,如珠宝坠。它没有花瓣。我以为花一定要有花瓣,无论多少瓣。在童年,当一件事否定了对此事的通识时,会苦恼。我无数次问过妈妈:

“鸡冠花怎么没有花瓣呀?”

我妈回答一律是“它没有。”

星期天,我和姐姐到盟公署嬉游,大多流连于花池。我们把喇叭花摘下来,放在嘴边,用细小的声音喊话:“缴枪不杀,你们被包围了。”用指甲桃把手指脚趾全染红,最后把架豆角桃形的叶子贴在前额,跷脚,到玻璃窗前照,看像不像妖精。

在花池,我只爱唱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为什么唱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歌缠绵,又矫情,像鸟喙被树胶粘住了,像用侉话念一封信。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劝勉。劝勉谁呢?花,还有蜂子。那时,我会唱的歌太少。幼儿园的日暮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对着高墙。上学后,扫除时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运动会唱“人民海军向前进”。好多情况下,没歌唱。

在办公室,我妈把文件夹进硬纸壳,用黑鞋带系上。硬纸壳的四角贴着紫布。我在每个椅子上坐一会儿,比较它们有什么不同。看每个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的照片。这些黑白合影照片的上方多用花体字写到——工农干部速成学校毕业合影、热辽军区赴林西县工作团留念。我主要看谁长得好看。他们表情同一,胖瘦同一,服装同一,谁也不好看。我在办公室尝试咳嗽的滋味,拿笤帚扫地的滋味,以脚蹬试桌下踏木的滋味。然后跑出去看花。

鸡冠花傲慢,使有瓣的花显得单薄。一次,我听一个人说“鸡冠子花”,困惑,会有“机关子花”吗?小时候,我不识字,便听不懂许多话。电影《东进序曲》,我以为是“东进西取”,按字音取得一个可以理解的意思。还有一首歌:“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下”,一直听成“头戴李逵走天下”,过好多年才明白。

得知鸡冠花正名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或许跑的地方太多,或许忽略。我所在的城市,似乎什么花也没有。节日,政府门前摆一堆盆栽串红,其余的花集合于公园里。今年,邻居在楼下种了四棵鸡冠花。他在自行车棚边上开了几平方米的园圃,用尼龙绳拉着,种小白菜,四角各有鸡冠花,像站岗的。花已老了,脖颈密密的红刺变白,顶冠仍然醉红。花叶细长披纷,一如刚打完架的公鸡。蹲下看这株花,看久了,不禁想从花里找出鸡的尖喙和一眨一眨的眼睛,期望它在某一天早晨“喔喔”地振翅啼唱,惊动左邻右舍。

第三节 甘草

中药里,甘草是君子,既和且合。人以甘草之性称誉气味清芬的人,如蔡元培,如胡适之。

甘草在我家乡的名称为“甜草”。吾乡不光有这个名,还有这种草。小时候,我们结队去南山游玩,发现扛铁锹的人士后,舍游玩尾随之。他虽然回头瞪我们,像轰麻雀一样撵我们走,我们就不走。因为他是挖甜草的人士,这从肩上的铁锹已看出,窄而圆,兜土。用不了多会儿,就能看到他挖草的伟岸身姿。

甜草不像人参那样稀缺,也不是俯仰俱是,也得找。找到了甜草苗,掘洞挖一整根。所说甜草当然是甜草的根,粗的如马鞭,深入地下约二三尺。挖甜草的人一点点掏这个坑,不能伤草根的皮。伤了就治不了咳嗽了吗?也能,但医药公司压等级,卖不上价。

我们围观甜草怎样重见天日,为人类造福。等这人累得出汗,脱了外边的褂子;再脱,露扇状肋骨,甜草差不多快挖出来了。它外皮如红松,瓤浅黄。我们已知它充满了甜,在牙齿的嚼挤下源源不断地涌出甜汁。这时连唾沫都是甜的,珍贵,不能随便吐。

挖甜草的人士知道我们用意,把松针似的小根须扔过来。嚼之,甜味小,倒是土味大,那也比啥也不嚼幸福。

我们儿时缺少糖。糖啊,我们多么想念您。当一个人的嘴里有了糖之后,什么艰难险阻都能克服。比如跳墙找丢失的小猫,比如上房换漏雨的瓦,比如为别人挑水,往小棚端煤,擦玻璃,找猪。只要人家拿出一块糖——挂蜡的花纸两头一拧,里边包着的就是糖。我们问:干啥?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给我推一车劈柴。我们问:几个人?意谓出几块糖。他撇着嘴,手在兜里掏掏,过半天才说,三人吧。说着拿出三块糖。耶!这是现在说的话,表示高兴。我们从他手里夺过糖,推车,随他前往木材厂。

糖有无穷的吃法。含着,让甜水流向咽喉,不咽。坚持到最后,“咕咚”下去,得大甜。把糖鼓于左腮和鼓于右腮,甜味是一样的。糖在腮旁,少说话,嘴角漏风,还容易把糖水漏下去,要“咝咝”抽气回收。若把糖放在舌头底下,甜味好像没了。而糖在牙间冲撞,左而右,右而左,声音震耳,咣啷咣啷,比过火车声还大。当然最痛快也是最短暂的吃法是嚼,如雷贯耳,地动山摇,一块好糖转瞬土崩瓦解。这里说的糖不是奶糖,不是巧克力,是甜菜糖。坚硬褐黑,一分钱买一块。吃完了糖,有人还舔舔糖纸。如果是玻璃纸,还可以举着观察太阳。

然而糖太少了,我估计那时候全国也没多少糖,援助越南一点,援助阿尔巴尼亚一点,剩不了多少了。咱盟公署家属院一百多户人家,只有小卖店一玻璃罐的糖,一年到头不怎么见少。有时,我们走进小卖店观光,鹰钩鼻子的女售货员手伸玻璃罐里,沙沙弄出响声。响就响呗,我们假装没听见,顺手在敞口的木柜里拈一撮青盐放嘴里品味。

“你说盐要是甜的多好!”二刚永远说这句,说了一百多遍。

“可不是咋的。”杜达拉达回答。我们舔盐,眼睛看着远方。但谁也不敢嚼盐。嚼盐?那可太厉害了。

在没有糖的日子里,我们远足南山。并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挖甜草的人士,十次无一次。遇上也只是尝尝小须子。一回,国瑞把铁锹从家里偷出来,我们上山挖甜草。到了半山腰机井那儿,还没找到甜草的苗,有一人像疯子一样跑过来,连说带骂,仿佛要杀掉我们。我们吓得撒腿就跑,跑到铁道线止步。回头看,那人还站在墙头上骂,手比划,像打拍子。

追咱们干啥?大伙纳闷。也没惹他呀?一人路过,见我们傻傻地站立,挨那人的骂,问:“你们挖甜草了吧?”

“对呀。”我们回答。

“甜草坑把他的毛驴腿别断了。明白不?还不快走!”

啊?我们又一阵狂奔,到国庆旅社停。驴腿别断了?这个驴也够倒霉的了。我们想象驴之一肢陷于坑里,无法自拔,是挺可怜。可我们也不敢上山挖甜草了。那时,要想甜一下,是多么难的事啊。

第四节 人体的盐

我见过喝酒吮一根钉子的人。钉子被盐渍过。他喝一口酒,抿一抿钉子,神色快适。

钉子半尺长,别人说是棺材钉子。我问:棺材钉子咋这么长?说:短了钉不透,你没看棺材板子多厚。

我见过棺材,一头高一头低,顶盖有半尺厚。我对棺材的畏惧,由钉子而来。这么长的钉子钉上,人(假如没死的话)再也别想往外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