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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大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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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初夏羞怯地来到世间,像小孩子。小孩子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尽管是在他的家,他还是要羞怯,会脸红,尽管没有让他脸红的事情发生。小孩子在羞怯和脸红中欢迎客人,他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你,用牙咬着衣衫或咬着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过一会儿他还要转回来。

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来到世间,踮着脚尖小跑,但它跑不远,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来。春天在前些时候开了那么多的花,相当于吹喇叭,招揽人来观看。人们想知道这么多鲜花带来了什么,有怎样的新鲜、丰润与壮硕。鲜花只带来了一样东西,它是春天的儿子,叫初夏。初夏初长成,但很快要生产更多的儿子与女儿,人们称之为夏天。夏天不止于草长莺飞,草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莺下了许多蛋。夏天是一个昏暗的绿世界,草木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抢夺阳光。此时创造了许多阴凉,昆虫在树荫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胆子有点儿小,它像小孩子一样睁着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为春天的后代,它为自己的朴素而羞怯。初夏没有花朵的鲜艳。春天开花是春天的事,春天总是有点儿言过其实。春天谢幕轮到初夏登场时,它手里只带了很少的鲜花,但它手里有树叶和庄稼。树的果实和庄稼的种子是夏天的使命和礼物,此谓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来到世间,换句话说,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个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钟都不是刚才那条河流。在老天爷那里,谁也不能搞垄断。夏天盼了许多年才脱胎到世间,它没有经验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变为秋天与冬天。夏天的少年时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样变成夏天。每当初夏看一眼身边的葱茏草木都会吓一跳,无边的草木都是奔着夏天来的,找它成长壮大。一想这个,初夏的脑袋就大了,压力也不小。初夏常常蹲在河边躲一躲草木的目光,它想说它不想干了,但季候节气没有退路,不像坐火车可以去又可以回来。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领草木庄稼云朵河流昆虫一起闯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肤新鲜,像小孩胳膊腿上的肉都新鲜,没一寸老皮。初夏带着新鲜的带白霜的高粱的秸秆、新鲜的开化才几个月的河流、新鲜的带锯齿的树叶走向盛夏。它喜欢虫鸣,蛐蛐试声胆怯,小鸟试声胆怯,青蛙还没开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欢看到和它一样年轻幼稚的生命体,它们一同扭捏地、热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经历过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么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妇人。这不是无知是财富。就像白纸在白里藏的财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财富,这是空与无的财富。人带着一肚子见识去了哪里?去见谁?这事不说人人都知道。人带着见识与皱纹以及僵硬的关节去见死神,不如无知好。如果一个人已经老了,仍然很无知,同时抱有好奇心与幼稚的举止,这个人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无用,不能帮他们好好生活。

初夏走进湿漉漉的雨林。有人问它天空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它也是第一次见到雨。这些清凉的雨滴从天空降落,它是从喷壶还是筛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条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这些问题而脸红了,比苹果早红两个月。

初夏跑过山冈,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硕大的脚印,草叶被踩得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样幼稚,有事没事上天空飘几圈。其实,云飘一圈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着白白的腮帮子在天空转个没完,还是年轻啊。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窝在山坳里不动弹,动也是为了晒一晒太阳。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汹涌。大地上的花朵才开,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绽放。开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凭空绣上去的,尤其梅花,没有叶子的帮衬。而草花像雨水一样洒满大地,它们在绿草的胸襟别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欢把花朵插在母亲的发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长出嫩叶的树桩上。初夏目测大地与星空之间的距离。它寻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们埋在土里或丢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叶子下面等待蜜蜂来临。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挺多草木塞不进去。要装下这么多东西,除非是一列火车。

春天是改革家

四季当中,春天最神奇。夏季的树叶长满每一根枝条时,花朵已经谢了,有人说:“我怎么没感觉到春天呢?”

春天就这样,它高屋建瓴。它从事的工作一般人看不懂,比如刮大风。风过后,草绿了;再下点儿雪,然后开花。之后,不妨碍再来点儿风,或雨,或雨夹雪,树和草不知是谁先绿的。河水开化了,但屋檐还有冰凌。

想干啥干啥,这就是春天的作风。事实上,我们在北方看不到端庄娴静的春天,比如油菜花黄着,蝴蝶飞飞,柳枝齐齐垂在鸭头绿的春水上,芽苞鹅黄,黑燕子像钻门帘一样穿过枝条。这样的春天住在江南,它是淑女,适合被画成油画、水彩,被拍照和旅游。北方有这样的春天吗?没见过。在北方,春天藏在一切事物的背后。

在北方,远看河水仍然是白茫茫的冰带,走近才发现这些冰已酥黑,灌满了气泡,这是春天的杰作。虽然草没有全绿,树未吐芽,更未开花,但脚下的泥土不知从何时泥泞起来。上冻的土地,一冻就冻三尺,是谁化冻成泞?春天。

像所有大人物一样,春天惯于在幕后做全局性、战略性的推手。让柳叶冒芽只是表面上的一件小事,早做晚做都不迟。春天在做什么?刚刚说过,它让土地解冻三尺,这是改革开放,是把冬天变成夏天——春天认为,春天并不是自然界的归宿,夏、秋和冬才是归宿或结果——这事还小吗?

春天既然是大人物,就不为常人所熟知。它深居简出,偶尔接见一下春草、燕子这些春天的代表。春天在开会,在讨论土地开化之后泥泞和肮脏的问题。许多旧大员认为土地不可开化,开化就乱了,泥泞的样子实在给“春天”这两个字抹黑。这些讨论是呼呼的风声,我夜里常听到屋顶有什么东西被吹得叮当响,破门拍在地上,旧报纸满天飞。这是春天会议的一点儿小插曲。春天一边招呼一帮人开会,另一边在化冻,催草根吸水、柳枝吐叶,把热气吹进冰层里,让小鸟满天飞。春天看上去一切都乱了,一切却在突然间露出了崭新的面貌。

春天暗中做的事情是让土地复苏,让麦子长出来,青草遍布天涯。“草都绿了,冬天想回也回不来了。”这是春天常说的一句话。春天并不是冬天到达夏天的过渡,而是变革。世间最艰难的斗争是自然界的斗争,最酷烈的,莫过于让万物在冬天里复苏。冬天是冷酷的君王,拒绝哪管是微小的变化。一变化,冬天就不成其为冬天了,正如不变化春天不成其为春天。春天和冬天的较量,每一次都是春天赢。谁都想象不到,一寸高的小草,可以打败一米厚的白雪。白雪认为自己这么厚永远都不会融化,如果它们是钱,永远花不完。积雪没承想自己不知不觉变成沟壑里的泥汤。

春天朴素无物,春天大象无形,春天弄脏了世界又让世界进入盛夏。春天变了江山即退隐。柳枝的叶苞就是叶苞,它并不是春天。青草也只是一株草,也不是春天。春天以“天”作为词尾,它和人啊树啊花啊草啊牛啊羊啊官啊长啊都不一样,它是季候之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爱照相的人跟夏天合影、跟秋天合影、跟冬天合影,最难的是跟春天合一张影,它的脚步比咔嚓声还要快。

大寒

大寒了,天空的鸟飞得很慢。跟往常比,鸟稀少的天空成了没有棋子的棋盘。一只大鸟在天上慢慢飞着,翅膀像冻住了,正缓缓复苏。鸟不知向哪里飞,飞到哪里都有北风。风往南吹,意思让鸟飞到温暖的南方生活,可是还有鸟不晓天意,仍留在北地。大地景色,在鸟眼里如在苏武眼里一样寒凉。雪在凹地避风,褐色的树枝被冻在地里,土冻在土上,大地悄无声息。

鸟一直听得见大地的声音。春天,地里发出的声音如万物裂开缝隙,许多东西悄然炸开。花开时,似鱼往水面吐泡,噗!花苞松开手露出手心的花蕊。夏季,所谓庄稼的拔节声来自大地而非庄稼。大地被勃发的植物扯开衣襟,合也合不拢,布不够用。拔节声是大地的衣衫又被撕开许多口子。夏天,大地只好做一个敞怀人,露出万物。秋季里,天地呐喊,鸟听到的喧哗比高粱穗的颗粒还密集。万物在秋天还债。果实落下,为花朵盛开向大地还债;五谷成熟,用粮食向河流还债。秋天的还债与讨债声比集市热闹。欧阳修听到喧哗自西南来,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钅左从右)(钅左从右)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这是干什么?这是万物在秋天的集会,打鼓敲锣,欧阳修称之为“秋声”。此声人类听不见,庄稼和鸟听得清。欧阳修比别人多了一个心窍,听到此声。他指使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哪里有这样的听力,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人只能听见人声,其他声音都听不见或听不清,故此,童子“垂头而睡”。

大寒封闭了土地的声音,鸟呱呱啼叫,找不到土地的回声。大地的每一个缝隙都被寒冰冻死。寒冰不仅在河里,大寒的大地就是一块寒冰。在冰冻里,大地已经睡不醒了,冬眠的何止是小虫?大地冬眠久矣,暂别了所有的生灵。灰狼感觉大地陌生,它不懂春夏秋冬这些划分,在大寒这一天,狼懂得了命只是拴在饥饿上的一根草。佛法劝人常常面对、体悟、思考死亡,从死亡那里领取一份礼物。狼早就在这样做,它在饿死的考验中抽到了坚忍不拔的签。

大寒之后,鸟被大地抛弃了。地不再像家,家飘在了空空荡荡的天空。天空没有逶迤的河流,没有繁枝与花朵。大鸟用翅膀勾画河流和山峦的轮廓,它的羽毛刮破像玻璃纸一样冰冻的空气。空气的透明碎片落在雪地。

山峦消失于大寒之夜,山峰的峭岩被雪削平,山与山的距离缩短,山倒卧在雪里睡觉。从空中看,山脉不过是几道雪的皱纹。没有树和岩石,雪把大地变成平川。人说鸟在天空飞行要依赖脑内罗盘定位,但科学家没找到罗盘藏在小鸟脑袋的哪个部位。我想此事未必如此。如果我是鸟,会以河流为飞行定位。河水流向日落处,北岸高于南岸。河水白天流淌,夜里也不停,天空分出一半星星倒进河里。河岸的水草丛是鸟做梦和练习唱歌的好地方。河流是大地的绳子,防止地球在转动中迸裂。河流替鸟保管着喝不光的水,它是鸟的路标。

大寒里,水的声音逃逸,水被冰层没收。我常常想:冰冻时分,鸟到哪里喝水呢?野猫野狗的饮用水在哪里?投胎为走兽飞禽遭遇的第一个磨难是冬天没有水,第二个才是寒冷。但我宁愿相信它们能找到水。看到鸟群飞过寒冷的天空,我想它们已经喝足了水或飞往有水的地方。

大寒是不是大汗穿着隐身衣在白雪的大地骑马巡视?马也穿着隐身衣。泥土冻结在一体,灌木匍匐在地,大汗的马蹄无须落地已然驰远。大汗看到雪后的土地变厚,山峦变矮,冰把河流的两岸缝到了一起,大汗的疆域无限。鸟飞向前方报告大汗巡视的消息。大汗等待另一场大雪的到来,埋掉所有动物的脚印。

大寒的河流不流,鸟在冰上啄不出水,冰比玉石还硬。北风吹走河床的白雪,露出黑冰,如同野火烧过的荒地。

大寒把“寒”字种在了每一寸土地。寒让枯草的叶子像琴弦一样颤抖,寒让石头长白霜,寒让乌鸦的叫声如枝杈断裂。大寒是农历二十四个节气中最后一个节气。土地自大寒始启动阳气。阳的种子在阴极之日坐胎,夏日所有的炎热都来自于大寒这一天滋生的阳气的种子。此阳如太极图黑鱼身上的白点,阳在阴的包裹中生成纯阳。在节气里,阴极之日曰大寒。大寒是彻骨的冰炉,炼出滚烫的火丹。大寒种下的种子再等一个节气就要萌动,时在立春。阳气的种子如一粒沙,在大寒苏醒,它活了。人看不到阳气萌动,大地对此清清楚楚。

风到底要吹走什么

湖水的波纹一如湖的笑容,芭蕉叶子转身洒落了一夜的露水。晃动的野菊花仿佛想起难以置信的梦境,旗帜用最大的力气抱住旗杆,好像要把旗杆从土地里拔出——它们遇到了风。

风同时用最大和最小的力量吹拂万物。它吹花朵的气流与人吹笛子的气流仿佛,风竟有如此温柔的心,这样的心让湖水笑出皱纹。水原本没有皮,风从湖的脸上揪出一层皮,让它笑。风到底想干什么呢?风让森林的树梢涌动波涛,让树枝和树叶彼此抚摸,树枝抽打树枝,树叶在风里不知身在何处。风在树梢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为合唱,“哗——哦——”,这声音如同发自脚下,又像来自远方,风想干什么?风不让旗帜休息。旗的耳边灌满扑啦啦的声响,以为自己早已飘向南极。

风从世界各地请来云彩,云把天空挤得满满当当。风是非物质遗产手艺人,为云彩正衣冠、塑身材,让云如旧日城堡、如羊圈、如棉花地、如床、如海上的浪花、如悬崖、如桑拿室、如白轮船。风让云的大戏次第上演,边演边混合新的场景。剧情基本莎士比亚化,复仇、背叛和走向悲剧的恋爱在云里实为风里爆发。而风,没忘记在地面铺一条光滑的气流层,让燕子滑翔。风喜欢看到燕子不扇翅膀照样飞翔与转弯,风更喜欢燕子一头冲进农舍房梁的泥巢里。秋毫无犯啊,秋毫无犯。这是风对燕子的赞词。

风吹麦地有另一副心肠。它摩挲麦子金黄的皮毛,像抚摸宠物。麦子是大地养育的奇迹之一,黄金不过是之二。大地原本无好恶,无美丑,无奇迹。大地养育毒蛇猛兽,还会分别万物吗?可是麦子不同,麦穗藏的孩子太多,每条麦穗都是一大家子人。麦粒变成白面之后,世上就有了馒头面条。上天喜看饥饿人吞吃馒头面条比皇帝满足。人虽坏,也得活,是五谷而非金融衍生品养育着他们。植物里,麦子举止端庄,麦穗的纹样被人类提炼到徽章上。风吹麦地,温柔浩荡。风来麦地,又来麦地,像把一盆水泼过去,风的水在麦芒上滚成波浪。风一盆一盆泼过去。麦浪开放、聚拢,一条起伏的道路铺向天边。麦穗以为自己坐在大船上,颠簸航行。

风从西伯利亚向南吹拂。春天,风自苔原的冻土带出发,吹绿青草,吹落桃花与杏花的花瓣,把淡红色的苹果花吹到雪白的梨花身上,边跑边测量泥土的温度。风过黄河不需桥梁,它把白墙黑瓦抚摸一遍,吹拂江南蛋黄般的油菜花,继续向南。风听过一百种叽里呱啦的方言,带走无数植物的气息,找到野兽和飞鸟的藏身地。风扑向南中国海,辨识白天的岛屿和黑夜的星星,最终到达澳大利亚的最南端。在阿德莱德的百瑟宁山,风在北方的春天见到这里的秋天。世上有两样存在之物无形,它们是时间和风。风说:世间只有速度,并无时间。风一直在对抗着时间。

风吹在富人和穷人的脸上,推着孩子和老人的后背往前走。风打散人的头发,数他们每一根发丝。风吹干人们的泪痕。风想把黑人吹成白人,把穷人吹成富人,把蚂蚁吹成骆驼,把流浪狗吹回它的家。风一定想吹走什么,白天吹不走,黑天接着吹。风吹人一辈子和他们子孙一辈子仍不停歇。谁也不知风到底吹走了什么,记不起树木、泥土和花瓣原来的位置。风吹走云彩和大地上可以吹走的一切,风最后吹走了风。

我至今尚未见过风,却时时感到它的存在。沙尘不是风,水纹不是风,旗帜不是风。风长什么样呢?我一把年纪竟没见过风。风与光一样透明,一样不停歇,一样抓不住。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吹走了人的一生。

根河的夜

蒙古史诗《江格尔》里写道:江格尔是唐苏克本巴可汗的孙子,乌仲阿拉德尔可汗的儿子。江格尔在银白色的额尔敦山的南麓建了一座金宫殿,这个宫殿好高,“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江格尔》还说,在江格尔身边围绕着十二员虎将和八千个“宝通(野猪)”。这么多野猪围着江格尔做什么呢?说下去我们才知道,“野猪”是江格尔对手下勇士的命名。谁作战勇敢,江格尔就命名他为勇敢的宝通,并允许他住在金宫殿里。

在根河行走,我每每想起这句话——“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这是从肚脐眼到下面关元穴的距离,跟一位身高一米六的亚洲女人的鼻长差不多。根河的云朵从养狐狸的砖房的屋脊后面升起,离屋顶的烟囱只有三指宽。云朵掉进葛根河的流水里,离山杨树的倒影只有三指宽。根河境内森林密布,白云好像从世界各地赶过来到这里定居,享受阴凉、鸟啼和干净的河水。从云彩的形状看,有的云正在山脚下卸行李,有的云在天空寻找降落的草地。云在根河的天空显得十分拥挤,而且没有空中管制。有些云互相冲撞却毫发无损,并合并为同一朵云,像把一桶水泼进了河里一样。

到夜晚,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到根河时值7月,之前这里连下了好几天雨,大地上多出来好几千个水泡子,草原开满了小黄花和白色的野芍药花。在根河市住下来大约在晚上九点,天空并没有如人们所说的黑透。粗略说,大地已经笼罩在黑夜里,而天空依然澄明,与黝黑的土地分割清楚。如果你愿意把这一种天色称为深蓝也不算错,但找不到蓝色,只是不黑而已。夜里,天空的云朵明显少了,这证明我所说的云彩来自世界各地的判断很对,它们经过长途跋涉,需要歇着,找地方扎自带的帐篷睡觉去了。夜空剩下的孤零零的云彩只是一些梦游者或掉队的云。我看到,这些云竟然是黑色,它们有黑檀木那样沉着的黑色,却不是乌云。所谓乌云是雨云,云层很低,连成片,移动迅捷。而这几朵黑云高悬天心,悠然不动。我明白了,这是根河独有的夜景。这里的天空不黑,白云缺少光的映射变成了黑云。

在这样的草原上夜行,见到远处弯曲的河流白亮如练,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是白雪堆积在河道。上个月,也就是6月,我在新疆的喀纳斯漫游,看到野花盛开的草原的某一处山坳堆积白雪。这些雪好像与夏季无关,该化的雪在5月份已经化了。但在根河,闪着耀眼白光的河流只是河流,白光只是天光。此景让我非常留恋,黑黝黝的树林和草地里,弯弯的河流闪着白光,白光的尽头即天际分散着寥落的星星,仿佛是河流的尽头。

夜深了,我沿着公路往城里走。四外虫鸣,那一种晶莹的唧唧声,如同露珠在喊叫。露珠大概在和离自己“三指宽的距离”的另一颗露珠谈恋爱,它们的身子缩进圆圆的脸里,偎在草叶的掌根微笑。虫鸣如同黑暗的草地里藏着一万块瑞士手表,嘀嗒嘀嗒,咯哒咯哒,手表的齿轮在赛跑,看谁在天亮时跑到树尖上。城里也有一条河,当地人说这是从激流河引出的支渠。但我看它还是一条河,宽七八十米,水不深,在鹅卵石的河床里哗哗流淌,水声传出几百米外。

再往前走,闻乐声。循声来到一个广场,见到篝火晚会。看了一会儿,得知这是鄂温克人敬火神的聚会。几根松木支成帐篷形,人们把浇柴油的劈柴塞进松木下的空隙里,火焰熊熊。质朴的鄂温克男女老少手拉手围着火堆起舞。他们先是一个大圈,后来变成里外两个圈。里圈人步伐急骤,外圈人的动作迟缓一些。好像所有的民族在开蒙初期都有围拢火堆舞蹈祭祀的习俗。火焰驱赶寒冷、黑暗与野兽,熟化食物。如果没有电和电脑、电视机,北方的各族人民现在可能都在围拢火堆跳舞呢。人的脸膛被火光照亮,手拉着与被拉着的认识与不认识人的手向一个方向移动,音响传出的鼓声如同你的脚步声,这比上网有趣多了。鼻子闻到燃烧的松木味道,我抽空看一眼天上那朵黑云,但是天已黑透,像熬沥青的大锅把小黑云煮化了,整个天空被一个盖子扣严了。我们都跻身一个黑暗的罐子里,等明天的天空把盖子打开。

根河真是很小,我往回走的时候,又闻到了树林的气息。这是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林和山杨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掺着土壤腐殖质与河流的气味。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竟然传来了林区的气味,真是幸运。根河小镇是大兴安岭怀抱的小小的孩子,是藏在蓊郁的大森林里的几条街道而已。

更多的光线来自黄昏

黄昏在不知不觉中降落,像有人为你披上一件衣服。光线柔和地罩在人脸上,他们在散步中举止肃穆。人们的眼窝和鼻梁抹上了金色,目光显得有思想,虽然散步不需要思想。我想起两句诗:

万物在黄昏的毯子里窜动,大地发出鼾声。

这是谁的诗?博尔赫斯?茨维塔耶娃?这不算回忆,我没那么好的记性,只是乱猜。谁在窜动?谁出鼾声?这是谁写的诗呢?黄昏继续往广场上的人的脸上涂金,使其鼻愈直而眼愈深。乌鸦在澄明的天空上回旋。对!我想起来,这是乌鸦的诗!去年冬季在阿德莱德,我们在百瑟宁山上走。桉树如同裸身的流浪汉,树皮自动脱落,褴褛地堆在地上。袋鼠在远处半蹲着看我们。一块褐色的石上用白漆写着英文:“The world wanders around in the blanket of dusk, the earth is snoring.”鲍尔金娜把它翻译成两句汉文:“万物在黄昏的毯子里窜动,大地发出鼾声。”我问,这是谁的诗?白帝江说,这是乌鸦写的诗。我说,乌鸦至少不会使用白油漆。他说,啊,乌鸦用折好的树棍把诗摆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我问,是用英文?白帝江说,对,它们摆不了汉字,汉字太复杂。有人用油漆把诗抄在了这里。

我想说不信,但我已放弃了信与不信的判断。越不信的可能越真实。深信的事情也许正在诳你。乌鸦们在天空排队,它们落地依次放下一段树棍。我问白帝江,摆诗的应该只有一只乌鸦,它才是诗人。白帝江笑了,说有可能。这只神奇的大脚乌鸦把树棍摆成“The world wanders……”乌鸦摆的“S”像反写的“Z”。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因为黄昏吗?

我在广场顺时针方向疾走。太阳落山,天色反而亮了,与破晓的亮度仿佛。天空变薄,好像天空许多层被子褥子被抽走去铺盖另一个天空。薄了之后,空气透明。乌鸦以剪影的姿态飘飞,它们没想也从来不想排成人字向南方飞去。乌鸦在操场那么大一块天空横竖飞行,似乎想扯一块单子把大地盖住。我才知道,天黑需要乌鸦帮忙。它们用嘴叼起的这块单子叫夜色,也可以叫夜幕,把它拽平。我头顶有七八只乌鸦,其他的天空另有七八只乌鸦做同样的事。乌鸦叫着,模仿单田芳的语气,“呱——呱——”,反复折腾夜色的单子。如果单子不结实,早被乌鸦踢腾碎了,夜因此黑不了,如阿拉斯加的白夜一样痴呆地发亮,人体的生物钟全体停摆。

人说乌鸦聪明,比海豚还聪明。可是海豚是怎样聪明的,我们并不知道。就像说两个不认识的人——张三比李四还聪明,我们便对这两人一并敬佩。乌鸦确实不同于寻常鸟类,黄昏里,夜盲的鸟归巢了,乌鸦还在抖夜空的单子,像黄昏里飘浮的树叶。路灯晶莹。微风里,旗在旗杆上甩水袖。

在黄昏暗下来的光线里,楼房高大,黑黝黝的树木顶端尖耸。这时候每棵树都露出尖顶,如合拢的伞,白天却看不分明。“尖”和“伞”这两个汉字造得意味充足,比大部分汉字都象形。树如一把一把的伞插在地里,雨夜也不打开。在树伞的尖顶包拢天空的深蓝。天空比宋瓷更像天青色,那么亮而清明,上面闪耀更亮的星星。星星白天已站在那里,等待乌鸦把夜色铺好。夜色进入深蓝之前是瓷器的淡青,渐次变蓝。夜把淡青一遍一遍涂抹过去,涂到第十遍,天已深蓝;涂到二十遍及至百遍,天变黑。然而天之穹顶依然亮着,只是我们头顶被涂黑。这是乌鸦干的,所以叫乌鸦,而不叫蓝鸦。我觉得乌鸦的每一遍呱呱都让天黑了几分,路灯亮了一些。更多的乌鸦彼此呼应,天黑的速度加快。乌鸦跟夜有什么关系?乌鸦一定有夜的后台。

看天空,浓重的蓝色让人感到自己沉落海底。海里仰面,正是此景。所谓山,不过是小小的岛屿,飞鸟如同天空的游鱼。我想我正生活在海底,感到十分宁静。虽然马路上仍有汽车亮灯乱跑,但可不去看它。小时候读完《海底两万里》后,我把人生理想定位到去海底生活,后来各种疲于奔命把这事忘了。今夜到海底了,好好观赏吧——乌鸦是飞鱼,礁石上点亮了航标灯,远方的山峦被墨色的海水一点点吞没。数不清的黑羊往山上爬,直至山头消失。头顶的深蓝证明海水深达万尺。我一时觉得树木是海底漂动的水草,它们蓬勃,在水里屈下身段,如游往另外的地方,比如加勒比海。我想着,不禁挥臂划动,没水,才想到这是地球之红山区政府小广场,身旁有老太太随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的音乐跳舞。

其实红山区政府的地界,远古也是海底。鱼曾在这里张望上空,后来海水退了,发生了许多事,唐宋元明清各朝都有事,再后来变成办公和跳舞的地方。黄昏的暮色列于天际,迟迟不退,迟迟不黑,像有话要说。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谓天没说过话,天若有话其实要在黄昏时分说出。

黄昏的光线多么温柔。天把夜的盖子盖上之前,留下一隙西天的风景。金与红堆积成的帷幕上,青蓝凝注其间,橙与蓝之间虽无过渡却十分和谐。镶上金边的云彩从远处飞过来跳进夕阳的熔炉,朵朵涅槃。黄昏时,天的心情十分好,把它收藏的坛坛罐罐摆在西山,透明的坛罐里装满颜料。黄昏的天边有过绿色,似乌龙茶那种金绿,有过桃花的粉色。然而这都是一瞬!看不清这些色彩如何登场又如何隐退,未留痕迹。金红退去,淡青退去,深蓝退去之后,黄昏让位于夜。风于暗处吹来,人这时才觉出自己多么孤单。黑塞说:“没有永恒这个词,一切都是风景。”

才知道,这一生见得最多的是光。光伴随了人的一生,而不是其他。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离开了这一世的光,他变成光的另一种形式——碳化。

光在子夜生长。夜的黑金丝绒上钻出人眼分辨不清的光的细芽。细芽千百成束,变成一根根针芒。千百银针织出一片亮锦,光的水银洒在其中。还是夜,周遭却有依稀亮色,那是光的先驱。光在光里衍生,在白里生出白,在红里生出红。它为万物敷色,让万物恢复刚出生的样子。光的手在黎明里摸到世上每一件物品。万物在光里重新诞生,被赋予线条、色彩与质地。光在每一天当一次万物的母亲。

露水在草叶上隆起巨大的水珠,不涣散,不滴落,如同凸透镜。露珠收纳整个世界,包括房子和云彩。人说露珠是透明的,可是你在露珠里看不到草的纹理,它只是晶莹,却不透明,所说的透明是露水的水里有光,光明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