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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胡四台(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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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早晨,胡四台又如另一个地方。空气的潮湿,可称为晶莹。沙漠金黄,我哥的屋瓦润红,这是雇拖拉机从甘旗卡买来的。马向我们致眨眼礼,睫毛俊美。杨树的树干白里透青,挺拔如俊男,真是“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屋脚丛草沾露,朱雀、绣眼、冠纹柳莺,还有山买鹛在羊圈横木和马棚顶上俯仰乱唱。保刚开始洗头。

吾侄保刚对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瓶洗发水发生兴趣。在我沐头之前,他不知这个鲜艳的塑料罐里装着什么东西。我倾之浴发,泡沫如棉,屡搓屡出。保刚赞叹:“这才是最好的东西。”他仿试,用洋井的凉水一日洗10遍。作为叔叔,我赞许贤侄清洁,但受不了他的歌声。保刚洗头必唱歌,唱歌必唱流行调:明明白白我的心。吾我尔汝,情倾爱哀,一派洋泾浜汉语。

在胡四台,草木山川甚或人的相貌都为蒙古民歌而设,苍凉恒远,像天空飘来的绸子。保刚这个小兔崽子用轻薄歌辱杀了风景。有一天,保刚丢了5元钱,遭我嫂子叱骂。我于心中发言:骂得好!骂得好啊!并用指骨叩桌,使吾嫂的詈骂加入板眼。

进夜,我住的东屋成为议事堂。我与朝克坐炕之两厢,中置饭桌杯盏,地上站立女人和孩子。朝克谈经济,如玉米之销售收入;谈教育与文学,如酒后教他孙子吟诵格萨尔王诗篇;谈未来,即保刚的婚事。谈完,“滋儿——”(酒过唇)问:“难道你不说一些什么吗?难道沈阳没发生什么事情吗?”女人和孩子用表情拥护朝克的提议。

沈阳每天发生非常多的事情,但我说不清楚。沈阳制造的歼8-2飞机难道不是事情吗?商厦时装秀,大街上有17000辆出租车飞驶。跟他说不清楚。我说:沈阳——蒙古语称之为“穆格敦”——有700多万人口,我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事情。

穆格敦有700多万人口?他们吸气,向上翻眼,嘴里“嗞嗞”地惊叹。借此,我吃点菜并喝酒。

“那么,”阿拉它姐姐吃惊地看我,“你早上一开门,就见到好多人站着?”

好多人站门口?那成专家门诊了。我告诉姐姐,在沈阳,出门会见到许多人,无论早上、中午或夜间。

咝儿——他们吸气。

“没问他们在干什么?”朝克说。

“不能问。”

“为什么?”

我回答:“修自行车的就在修自行车,不用问。”

“马路上行走的人呢?”

我说:“也不能问。问你到哪里去?那不行。工作,人们在工作。”

朝克小声对他老婆说:“他把走路叫工作。”

我嫂子更小声说;“喝醉了。”

我假装醉了,眯着眼睛,省略回答这些难题。我所喜欢的,是这么多张面孔和我血缘相通,一同沉浸在奶茶气味和蒙古语的言说中。

有一天,朝克告诉我,“明天有人看你,巴丹吉林村的满达老人,套车来。”

“是咱们亲戚?”

“没亲戚。他说想看一看沈阳人。”

我闻此言,何止意外。我不是经典的沈阳人,本生边地,侥机遇之幸于其间谋饭,怎么宜人套车观瞻?

满达老人一早就到了。他的毛驴车厢铺着红花绿叶图案的棉被,上有旧军用水壶。进屋上炕,敬茶,朝克卷烟双手递给老人。老汉喝一口茶,鼻孔漾出烟雾,海狮胡子花白。

“沈阳的庄稼怎么样啊?”老汉开口问。

“沈阳郊县的庄稼很好。”

“唔。”老汉喝茶,问:“沈阳的天气怎样啊?”

“越来越热了。”

“可以种西瓜。”他说。过一会儿,又问“沈阳还有卖丝线的吗?”

半天,我想起马秋芬写的《老沈阳》提到上世纪20年代中街丝房的事,说“已经不卖了。”

老汉拉过我的手,捏了捏,放下,说:“沈阳有很多蒙古人吗?”

“有7万人。”我回答,“大学里也有蒙古孩子,聚会唱蒙古歌。”

“是吗?”老汉意外并感动了。

“是的。”

老汉看我,仿佛穿过我的面孔看到遥远的沈阳,而后扳腿下地,划拉鞋,说:“我走了,到纳什罕村的孙女家。”

上驴车前他转回身:“沈阳好啊!我18岁去过,已经70年了。沈阳多好。”白嘴巴的毛驴,耳朵立而又平,如挥手告别。

我目送老汉的驴车远去。他的言说像诗,像讲给自己听的话,柔软,却让人生出难过。谁能知道,科尔沁沙漠深处,有一位88岁的蒙古老汉心里怀念沈阳。多年前,有他少年履迹或许还有爱情的沈阳。像英国古谣《苏格兰的蓝铃花》唱的: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阿拉木斯是我二堂姐阿拉它的孙子,今年五、六岁,颧骨上有个半圆的牙印,狗咬的。阿拉木斯爱笑,一笑,狗印跟着圆。他每天梳着整齐的分头来我们这儿,水淋淋的;前额有一绺毛不服梳,弯弯地探下来,使这个沙漠深处的童男有了些时髦的意思。

我们探望大伯,住在堂兄朝克巴特尔家。每天太阳升起,亲戚们陆陆续续来这里说话。朝克巴特尔家像过去的生产队部一样热闹,旱烟味,狗和小孩在大人腿间钻出钻入。门外木桩拴的马,以尾扫虻。再远一点是银镜般的湖泊。

阿拉木斯随我二堂姐而来。同行人还有他的妹妹海棠花。海棠花胖而安静。她始终坐在二堂姐膝上,似乎连眼都不眨。她惟一的动作是趁人不注意时,用小胖手把丝袜从大腿娴熟地卷到脚踝,见有人观察,又悄悄卷回原处。这里方圆百里没有穿丝袜的,她是惟一的淑女。阿拉木斯则不同,指天画地,大气磅礴。倘若哪个房间传来碟子碗的破碎声以及人们的尖叫,必与阿拉木斯有关。他高声申辩,并准备夺路而逃。不一会儿,阿拉木斯又笑吟吟地回到人们中间,带着脸上的狗牙印和那绺颤颤的额发。

有天傍晚,大伙儿多喝了几杯酒,在东山墙阴凉处歇息,看几十里外的天空打闪。近处,一队骆驼沿沙丘的峰缘走下来。这时,头顶出现一架双翅小飞机,防雹或做什么事情。大伙很亢奋,在偏远的牧区,能看见飞机被认为是幸运的事情。

朝克巴特尔说:“阿拉木斯,好好念书吧,长大开飞机去。”

大伙啧啧,表示这种选择太正确了。

想不到,阿拉木斯竟沉下脸,坚定地说:“不!”

朝克巴特尔问为什么?阿拉木斯不回答,低头大步在沙地上走,无论谁问一律摇头。

阿拉木斯何以轻蔑飞机呢?后来,我父亲问,他说要开火车。

阿拉木斯说,“火车大!”他呼地伸开双臂,并左右看自己双臂够不够大。“火车,这院子也装不下。还有,火车声音大,呜——”阿拉木斯的脸已涨红。他被火车的体积和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折服。这是力量的象征。

显然,他认为天上的飞机太小了。二堂姐说飞机假如落在这院子里,也很大。阿拉木斯不信,说:“依嘻!”这是蒙古语表示鄙夷的感叹词。依嘻。

朝克巴特尔很不满了。说:“火车,甘旗卡就有;飞机,通辽才有。”

通辽是一个市,甘旗卡是县城。“依嘻!”阿拉木斯摇摇头。所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飞机上随便喝汽水,”朝克巴特尔又说,“火车上喝米汤。”

“依嘻!”阿拉木斯连头都不屑摇了。

这是出现飞机那天傍晚的事。

我们走的时候,家族的人雇了一辆中型吉普送我们到甘旗卡,阿拉木斯也去了。在月台上,大伙等火车到来。我买了一些香瓜、杏和汽水,招待亲属。唯有阿拉木斯不吃,他焦急地向远方瞭望,或大步踱行。

车来了,我们忙于道别,搬东西。坐上位子之后,看到阿拉木斯远远地站着,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像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表情出神,那绺头发无规则地在风中飘动。

我心里一酸,想带他走,坐一坐火车,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车开动,我看见阿拉木斯的泪水顺脸颊流淌,必是为火车而流。火车已开出很远,我感到阿拉木斯还在向这边看,二堂姐用手拽也拽不动,脚下像有了钉子。而海棠花正悄悄地用手卷丝袜,褪下去,再熟练地卷上来……

谁家门前拴一匹马,那该有多么气派。而这在乡间才成为可能。

白马站立门前,阳光洒在身上,好像盘算一天的农事。黎明,家里人把门打开,传出许多喧哗,炊烟、吆喝、柴草在锅下毕剥,如此正规地揭开一天的序幕。

在胡四台九月的早晨,我堂兄拎来一桶清亮的井水,饮马。他用刷子耐心地刷白马的脖颈和臀部。马的筋肉在皮下舒服地弹跳。我嫂子打开鸭栏,鸭子像网中的银鱼一样飞泻入塘。猫蹲在窗台,默不作声地看这一切。

这时,孩子们在门前次第出现。他们龌龊、懒散、揉着眼睛,刚刚醒来就互相指责。摇着尾巴的狗,急匆匆地进屋并跑出来。

一个乡间的家的活力让人羡慕。就是说,当人的身影在动物中间交错闪映时,才显出家的丰足。所谓人丁兴旺并非是一张挨一张的人的面孔,还有动物——也是家的成员,还有树木和天气。

堂兄拎着铜钉的鞍鞯走过来时,白马竖起耳朵,它的睫毛遮映亮晶晶的眸子。风吹过,钻天杨哗然细语,露出绿叶背面的浅灰。而窗下骤起尖叫,这是我嫂子抓住一个孩子为他洗脸。这尖叫仿佛受到了屠杀。

孩子被洗净手脸,反变得怯生生的,茫然注视着母鸡啄食。瘫痪的大伯颤抖的低音从后屋传出——

“酒啊,我要酒……”

在这样的早晨,喧哗很快转移到餐桌上。在炒米、茶、玉米饼子、酸奶和粥之上,笼罩一片稀哩唿噜震天的吃饭声,争吵又在孩子中间发生。饭后,男人去草场,女人收拾碗筷并打孩子,阳光斜着照在墙上装满合影小照片的镜框上。

我看到这些,看到堂兄骑在马上走远,看到嫂子扬玉米粒的手在空中松开,鸭群优美地攒集岸边的时候,感到创造一个家多么艰辛,又多么诗意,满足感从四外包围过来。难怪我大伯即使在早上也以低沉的喉音呼叫——

“酒啊,我要酒……”

在乡间,家的概念被融化在草木牛羊之间,丰饶无尽。

到胡四台的第四天,我爸说:“今天看你奶奶,咋也得去。”

他的口气虽然像商量,但很坚决。

塔娜因为感冒,头朝里躺在炕上,手拿一瓶风油精,听了这话,仿佛要笑出来。

她笑的理由我了解。我奶奶是我爸的继母。帖帖(蒙古语,曾祖母)住在赤峰的时候,多次讲述一个故事,大意是:这位继母过门之后,把鸦片拌入黄油红糖的秫米粥里,飨以我爸。那时他3岁,最喜美味。就在这节骨眼上,帖帖看出事情蹊跷,夺过碗,叱令我父亲的继母吃下去。帖帖能在风平浪静中发现饭里有事,只是她一生所历奇迹中的一种。在我儿时,听帖帖用蒙古语讲过全套的《瓦岗寨》和《三国演义》。帖帖不识字,她年轻时听汉人说书,只一遍就能把几百万字的故事记下来,且转译蒙古语。书中人物相貌秉性、兵刃屋舍乃至草木虫鱼,无不栩栩如生。当她平端尺多长的烟锅向前一戳,烟雾从唇齿浮漾之际,吐露故事可谓天花乱坠,而帖帖则庄严如故,无论厮杀场面血肉横飞,仍临危不乱,表示贵族身份的圆发髻高高挽在头顶,所谓“百会”之处。面对这碗秫米粥,我爸的继母没敢接,“扑通”跪下了。我爷爷也跟着跪下。帖帖把这碗粥顺窗户泼向当院,一条狗欢快飞舔,仆地,替我爸死去。

我妈常在不同的情境下引述这个故事,使其产生奇妙的效果。譬如我爸翻译书稿挣了钱的时候,酒醉以及拍桌子把筷子震挺高的时候,包括他在小园里种了许多向日葵,窗前蜜蜂飞舞的时候。我感到我爸一次又一次从他继母的毒害中逃逸。

我爸3岁已成阔人,以眼睛特大、偷瓜、飞掠马背和擅骂人驰名于朝鲁吐一带。他常站在墙头上滔滔不绝地、用无法称之为文雅的骂人话把富人小姐弄得不敢出屋,出屋亦心跳耳热。乡亲们知道,当我爸爸的大眼睛乌溜溜转起来之际,就有人(包括庙里的喇嘛)和瓜要倒霉了,与我大伯的温良恰成对照。帖帖将我爸昨日之非称为聪明,让大伯放羊,我爸读书。

他们跪了一宿,第二天被撵走。我爷爷彭申苏瓦早先是个当兵的。帖帖独自抚养小哥俩。后来我爸也投军,远飙天涯,与其继母基本没有来往。而此时我爸这样说的时候,于我意味着到供销社买礼品,于堂兄朝克巴特尔是套马车。

路上,朝克巴特尔翻来覆去地说自己种的玉米长势好,甚至停下马车指点。在南沙梁子下面,朝克巴特尔的玉米地高出别人一头,黑绿叶子肥大,像欧洲球员与亚洲同事站在一起那样。马车轱辘在沙窝里磨蹭着,不时把大胆探头的浅粉色的牵牛花轧过去。在车厢的花棉被上,陈虹和鲍尔金娜挺身坐着,腰身随车韵律一致地扭动,以手遮阳,像给玉米仪仗队敬礼。我外甥阿斯汗惊讶地盯着辕马的臀部,后者高傲掀尾,粪蛋滚滚而下。我小时候,曾用包点心的红纸包上马粪,放在辽河工程局墙外的大道上,等贪财的人来捡。那人见左右无人,弯腰捡点心包并打开时,我们从墙后探身爆笑,羞得那人无计。

我奶奶住在依咪姑姑的东屋,破旧而凉爽,窗户玻璃爬满豆角桃形的叶子。她躺在炕上睡觉。实际说不上睡,而是一个老人临终前的静寐,像在归途上等车。我们到来,依咪姑姑叫醒了她。她转过头,眼神陌生,宛如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即使对烟酒礼品也无眷恋之意。她身体柔软,90多岁,已经坐不起来了。看得出,她年轻时姿色不同一般,即使现在目光仍锐利,皮肤白而细。炕梢放一叠新衣服,内衣和外衣。一俟奶奶咽气,随时穿。

“介……”(蒙古语,是,是的)。依咪姑姑的额头掐两行暗紫的血印,如扑克牌的方块,她笑着抚摸母亲的头发,意谓就是这样。

我爸大睁眼睛看老太太,半晌没说话。

依咪姑姑大声喊:“那顺德力格尔!那顺德力格尔依日介!契尼乎必希!”

“那顺德力格尔”是家父的名字。依咪姑姑的反复喊声,企图唤起我奶奶对那个大眼睛男孩儿的回忆。后面的话是,他来了,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什么?什么?”老人目光茫然、徒劳地寻找什么。

“嫫嫫!”我爸低声叫,音有些抖,“嫫嫫……”

在蒙古语中,“嫫嫫”即妈妈作为动词,又指吮吸乳汁。这是连着血肉的词。

“嫫嫫”,我爸的口气越发轻了,像微风吹过花朵。他仿佛回到了童年,至少语调如此。

没有办法了。我爸把钱放在她枕下,老太太继之静寐。临走时,他用可怜的目光看炕上这个身材已经很短小的老妇人,说:“文革的时候,她替你爷爷挨了好多的打,铁丝都勒进肉里了。”

在我爸心里,继母经受的痛苦原本是应该由我爷爷经受的,虽然我爷爷已于光复之年就死去了。她的苦楚,不止勇敢而且是奉献了。

“胳膊被拧断了,把烧红的炉盖儿放在她头上。”我爸缓缓介绍他故乡的造反分子折磨他继母的情况。

我们低头在棚架的丝瓜间穿行,一行新栽的小葱透出像马兰似的银灰色的绿。

朝克巴特尔拿鞭子站在车旁,他用一种特殊的笑容看我爸,就像早上塔娜发笑一样。

夏季的峥嵘云阵里,余晖放射而出。我爸由于刺眼而皱着眉,向马车走去。阿斯汗在他身后问:“姥爷,你妈不认识你了,她要是你亲妈,早认出来了。对不对姥爷?”

阿斯汗边跑边追问,我爸在朝克巴特尔的搀扶下费劲地爬上马车。我没看到他的表情。

从东村回来的路上,我突然看到夕阳中的胡四台村像油画一般典雅。

那些破烂的房屋全都穿上了镀金的衣服,静悄悄地站在白杨树边,温柔或许还可以说成羞怯。村边的湖泊热烈地盛满西天的堂皇,连鸭子也不敢下去嬉戏了。这条在绿草中露出难看的白色的公路,也变成暖色,像爬满橙色的小甲虫。色拉西平时遭人讥笑的土屋显出艺术情调,屋檐探出的椽木如镀上一层铜色,屋顶的青草左右摇晃,像为羊圈里仅有的两只羊表演土风舞。此时宜有一支四重奏乐队,比如“塔卡斯”,坐在村口演奏一支雅致深婉的曲子,鲍罗丁或斯美唐纳。

在余晖下面,白杨树不再是那个朴素的、穿着补丁衣服的牧羊人,而变为深情脉脉的少妇,丰盛的枝叶如眼波烁烁,树身如滚烫的面庞。在黄昏中,村里的屋舍草木都成了准备外出约会的盛装的情人。湖泊要与蓝紫色的晚霞约会,杨树与被鬃发遮住眼睛的白乌约会,色拉西家里那头白肚皮的小毛驴要和谁约会呢?它总站在栅栏里向公路那边遥望,每当开过一台拖拉机,它的耳朵就像劈叉一样变成平的。

岗根·哈日像雕像一样站在门口,这是我堂兄为了比赛而买的一匹洋马。它的高脚丰臀和微翘的尾巴,使它的动作如舞蹈一般轻佻。岗根·哈日从不套车干活儿,尽最大的力量高昂着头,削尖的、血管密布的耳朵精巧警觉。它的眼睛如纯黑的水晶,雅净无尘。我觉得,马比其他动物都更像雕塑,好像保持着元朝时的姿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凸现分明,使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它宽厚的脖颈。在晚风里,马转过头来的身态,最让人心动,未剪的鬃发在风中披纷,它的聪慧的眼里似有无限心事。

如果马会开口说话,吐露的必是诗一般的柔情,关于河流、草地和郭日郭山那面的马们的爱情。我曾经看过两匹马在夕阳的草场上漫游、吃草,然后交颈伫立,蜜汁一样的暮色流淌在它们饱满的肢体上。

满特嘎是我二堂姐阿拉它的丈夫,他第一次来赤峰是接阿拉它和儿子双山。我大伯的女儿们,在孩子生到了我妈感到气愤的程度时,就被召到赤峰做绝育手术并调养一个阶段。

阿拉它那次不知什么缘故没有手术,于是愉快地在这里度假,她把我们家的东西擦的擦,洗的洗,总之,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我爸常夸阿拉它漂亮,“这孩子就是当电影演员都行。”并把他从军时内蒙军区歌舞团的女演员挨个跟阿拉它比——珊丹、杨吉德玛、莲花、贵丽斯花……,结论是,她们都不行。阿拉它每次听到这里,都要“扑哧”笑出来,意谓叔叔的想法太离奇了。一个乡下人怎么会比演员漂亮呢?况且是内蒙军区的演员。

阿拉它长相好看。一笑,有喜气洋洋的样子,演员也不一定如此。只有从心底笑,才好看。像花朵早晨遇到阳光一样。

阿拉它在我家头几天还很快乐,到处笑。后来渐渐沉默,她抱着双山倚在门框小声唱歌。那些歌在我听来全体是忧伤的。她一边唱,一边轻轻拍双山的背。双山才几个月,脑袋大到仿佛脖子都禁不住,晃着。而我父母下班之后,阿拉它麻溜儿干活,不唱了,也不怎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