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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听到了血流的声音(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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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缘是这样一种东西,超越城乡差距和所谓知识,在独有的河流里交汇,彼此听得见血流的声音。大伯去世后,我爸悲痛不已,痛哭、独语,几个月缓不过来,我们并不劝他安静。劝人节哀实为文化的虚伪中最虚伪的一种。人生连一场痛哭都不曾享用,灵魂何以自如呼吸?

我堂兄朝克巴特尔生长在牧区,我四五岁的时候去过他家——哲里木盟胡四台村,这也是我父亲的故乡。之后十年,朝克巴特尔像学者回访那样到我家乡赤峰市参观学习。我爸交给我一项任务,领他上街。

我领他走进一座楼房,入电梯。电梯门从两面合上,吓他一跳。我伸出一个指头,然后按“三”,“三”红了,梯微颤,门开,我带他出去。我说这是三楼,朝克不信,他刚还在楼下仰视巍峨的楼顶。我领他从步行梯下到一楼,说明我们刚才坐电梯的经历,他还不信。我再次拉他进电梯,到三楼并从窗口往下看,马路上的人渺小地行走,朝克大惊失色。于是对电梯极为崇拜,认为这个狭窄的金属房子是神的房子,说什么也不敢坐它下楼。我对他进行启蒙:电梯即电房子,把人垂直拉到各楼,由电控制。朝克生气地反驳我:电在电灯里面,不可能控制一个房子。

今年春节,朝克巴特尔扛一只冻得邦邦硬的羊来到我们家。他头发全白了,对我说他已经领悟到电或电池让人在收音机里唱歌、在电视机里跳舞,但不足以让房子腾升,那是另外的神秘力量。电,不过是冒火星的、小巧的、在胶皮线里乱窜的小玩意儿。

我和朝克巴特尔均为独生子。许多年前,当大伯告诉朝克我是他弟弟时,他在我身上也发现一些乐趣。

那年,即我四五岁到胡四台,被一只羊羔吓哭了,以为是狗。朝克和堂姐们哈哈大笑,讲解羊和狗的区别。我不信,以为他们骗我。见过狗,我以为是狼,越发大哭。朝克越发大笑,用脚踢“狼”。

在胡四台村,朝克巴特尔飞身跃上无鞍烈马,奔驰至远,让我视为天人。朝克一家和当时的全国农民一样穷,他的衬衫下摆和袖子都褴褛掉了,仅遮肩背。这件衣裳在我看来很神奇,在马背上飞扬如帜。他穿这件衣服在苇草里发现野鸭蛋、找到酸甜可口的蓝莓。朝克和我走在沙丘下面,他停下倾听,快跑几步,用手接住一只从上面滚下来的刺猬。在茫茫的沙漠上,朝克聪明健壮。他看我的笑容半是嘲笑半是爱。一个城里人在乡下的土地上不怎么会走路、不怎么会吃饭喝水,给他们带来欢乐。就像朝克在城里给我们带来欢乐他用颤抖的手慢慢摸电梯门,“嗖”地缩回来。

我第一次到胡四台,在堂兄家吃到野鸡肉——肉丝雪白。我一人吃掉两块胸脯,余下的肉被我姐塔娜吃光。朝克和众多的堂姐站着看,带笑容。大伯招待我们的佳肴还有一小碟葡萄干儿、一小碟红糖。许多年后才知,野鸡和那么少的葡萄干儿、红糖是他们从供销社赊来的——秋天用五十公斤玉米偿还。事实上,大伯两年之后才还上这笔债务,因为当年的玉米扣除口粮后不足五十公斤。平日,他们果腹之物是轧半碎、炒过的玉米。如果玉米碾成面,就不够吃了。他们从未吃过野鸡肉和葡萄干,连玉米面都未曾饱餐。在山上捉到或挖到的山禽与草药,送到供销社抵债,偿还赊欠的红茶、盐和煤油。因此,回想当年他们那么沉静地观看我吃野鸡肉仍带有笑容,实在让人感叹。

那个年代,他们家没钱。他们有幸一睹钞票是每月乡邮递员驰马而至喊大伯名字并将其右手食指按向鲜红印泥再拔出来按在一张纸上,而后交给他们十五元钱。这是我爸从一九五〇年挣工资以来每月寄来的钱。这些钱隆重地积攒着,后来流入医院收款处。伴随穷人一生之物,除去饥饿,另一样就是疾病。

血缘是这样一种东西,超越城乡差距和所谓知识,在独有的河流里交汇,彼此听得见血流的声音。大伯去世后,我爸悲痛不已,痛哭、独语,几个月缓不过来,我们并不劝他安静。劝人节哀实为文化的虚伪中最虚伪的一种。人生连一场痛哭都不曾享用,灵魂何以自如呼吸?我爸经历过战争,在“文革”中被打成重残。自我曾祖母去世后,他从没流过泪。他七十多岁了,从自己房间踉跄而出,看着我们,说:“你大爷死了。”而后泪水蒙住他的眼睛,像胶在结膜上哆嗦,化为眼泪大滴落下。他本来想说许多话,但说出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喉颈硬咽。因说不出话而全身颤抖,只站着,盯着我们,样子很吓人。我们报以沉默。少顷,他失望地走了,回自己房间。过一会儿,我爸还会走出来,告诉我们:“你大爷死了……”充沛的泪水滚滚而下。

父亲的正直,我早有感受。而他在失兄之痛中的纯真情感让我惊讶。那几个月,他回忆了大伯的一生,并用泪水送走这些回忆。

朝克巴特尔今年和我见面,我用笨拙的蒙古语和他对话并给他买一些东西,我爸很欣慰。在他的房间里,我爸拿出去年在现代文学馆开会的照片,拿出记有他事迹的内蒙古骑兵典藏纪念册,还有登他传略的《蒙古人物志》向朝克巴特尔述说。我堂兄听得很吃力,我爸讲得很从容。我感觉,我爸其实是说给一个老牧民——即大伯听……

第二节 阳光碎片

胡四台的白天和夜晚像两个地方。这么说,早晨、中午、下午都不一样。八月的太阳像卸车一样把热量倾泻在科尔沁沙地,周遭白花花的,人被晒得睁不开眼睛。最热的时候,空气里如有声音“嗡——”,这是阳光照在沙漠上的音波,传自太阳。在白天,胡四台的房子和沙漠颜色相似,燥白;树和庄稼发灰。一切静悄悄的。到了傍晚,村庄开始一点点蠕动。我是说,炊烟和小孩游动时,狗和毛驴在动,房子也走动起来,像从冰块里活过来的鱼。玉米恢复黑肥之绿,饮马的石槽淡青。我哥朝克的房上有瓦,明黄色。鸭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竟有一群,蛋囊岌岌乎坠地。人们出现在家门口,全有笑容,世俗生活又回来了。这是说傍晚。

而早晨,胡四台又如另一个地方。空气的潮湿,可称为晶莹。沙漠金黄,我哥的屋瓦润红,这是雇拖拉机从甘旗卡买来的。马向我们致眨眼礼,睫毛俊美。杨树的树干白里透青,挺拔如俊男,真是“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屋脚丛草沾露,朱雀、绣眼、冠纹柳莺,还有山鹛在羊圈横木和马棚顶上俯仰乱唱。保刚开始洗头。

吾侄保刚对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瓶洗发水发生兴趣。在我沐头之前,他不知这个鲜艳的塑料罐里装着什么东西。我倾之浴发,泡沫如棉花,屡搓屡出。保刚赞叹:“这才是最好的东西。”然后,开始仿试,用洋井的凉水一日洗十遍。作为叔叔,我赞许贤侄清洁,但受不了他的歌声。保刚洗头必唱歌,唱歌必唱流行调:明明白白我的心。吾我尔汝,情倾爱哀,一派洋泾浜汉语。

在胡四台,草木山川甚或人的相貌都为蒙古族民歌而设,苍凉恒远,像天空飘来的绸子。保刚这个小兔崽子用轻薄歌辱煞了风景。有一天,保刚丢了五元钱,遭嫂子叱骂。我于心中发言:骂得好!骂得好啊!并用指骨叩桌,使吾嫂的詈骂加入板眼。

进夜,我住的东屋成为议事堂。我与朝克坐炕之两厢,中置饭桌杯盏,地上站立女人和孩子。朝克谈经济,如玉米之销售收入;谈教育与文学,如酒后教他孙子吟诵格萨尔王诗篇;谈未来,即保刚的婚事。谈完,“滋儿——”(酒过唇),问:“难道你不说一些什么吗?难道沈阳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女人和孩子都用表情拥护朝克的提议。

沈阳每天都在发生非常多的事情,但我说不清楚。沈阳制造的歼8-2飞机难道不是事情吗?春天广场时装秀,大街上有十七万辆出租车飞快行驶,跟他说不清楚。我说:“沈阳——蒙古语称之为‘穆格顿’——有七百多万人口,我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事情。”

穆格顿有七百多万人口?他们吸气,向上翻眼,嘴里“丝丝”地惊叹。借此,我吃点菜并喝酒。

“那么,”阿拉它姐姐吃惊地望着我,“你早上一开门,就见到好多人站着?”

好多人站着?那成专家门诊了。我告诉姐姐,在沈阳,出门见到许多人,无论早上、中午或夜间。

丝儿——他们吸气。

“没问他们在干什么?”潮克问。

“不能问。”

“为什么?”

我回答:“修自行车的就在修自行车,不用问。”

“在马路上走的人呢?”

我说:“也不能问。问你到哪里去?那不行。工作,人们在工作。”

朝克小声对他老婆说:“他把走路叫工作。”

我嫂子更小声说:“喝醉了。”

我假装醉了,眯着眼睛,省得回答这些难题。我所喜欢的,是这么多张面孔和我血缘相通,一同沉浸在奶茶的气味和蒙古语的言说中。

有一天,朝克告诉我:“明天有人来看你,巴丹吉林村的满达老人,套车来。”

“是咱们亲戚?”

“没亲戚。他说想看一看沈阳人。”

我闻此言,何止意外。我不是典型的沈阳人,本生边地,侥机遇之幸于其间谋食,怎么宜人套车观瞻?

满达老人一早就到了。他的毛驴车上铺着红花绿叶图案的棉被,还有旧军用水壶。进屋上炕,敬茶,朝克卷烟双手递给老人。老汉喝一口茶,烟雾从鼻孔漾出,海狮胡子花白。

“沈阳的庄稼怎么样啊?”老汉开口问。

“沈阳郊县的庄稼很好。”

“唔。”老汉喝茶,问:“沈阳的天气怎样啊?”

“越来越热了。”

“可以种西瓜。”他说。过一会儿,又问:“沈阳还有卖丝线的吗?”

半天,我想起马秋芬写的《老沈阳》提到中街吉顺丝房的事,说:“已经不卖了。”

老汉拉过我的手,捏了捏,放下,说:“沈阳有很多蒙古人吗?”

“有七万人。”我回答,“大学里也有蒙古孩子,聚会的时候唱蒙古歌。”

“是吗?”老汉似乎感动了。

“是的。”

老汉看我,仿佛从我的面孔中看到遥远的沈阳,而后微笑着扳腿下地,划拉鞋,说:“我走了,到那什罕村的孙女家。”

上驴车时他转回身说:“沈阳好啊!我十八岁去过,过去七十年了。沈阳多好。”白嘴的毛驴,耳朵立而平,像告别。

我目送老汉的驴车远去。他的言说像诗,像讲给自己听的话,很柔软,让人生出一种难过。谁能知道,科尔沁沙漠深处,有一位八十八岁的蒙古老汉心里在想沈阳。多年前,有他少年履迹或许还有爱情的沈阳。像英国古谣《苏格兰的蓝铃花》唱的: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第三节 火车

阿拉木斯是我二堂姐阿拉它的孙子,今年五六岁,颧骨上有个半圆的牙印,狗咬的。阿拉木斯爱笑,一笑,狗印跟着圆。他每天都梳着整齐的分头来我们这儿,水淋淋的,我堂姐给梳的。他前额有一络毛不服梳,弯弯地探下来,使这个沙漠深处的小男人有了些时髦的意思。

我们去探望大伯,住在堂兄朝克巴特尔家。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亲戚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说话。朝克巴特尔家里像过去的生产队部一样热闹,旱烟味,狗和小孩在大人腿间钻出钻入。窗外木桩上拴着马,以尾扫蛇。再远处是银镜一般的湖泊。

阿拉木斯随我二堂姐而来。同来的还有他的妹妹海棠花。海棠花胖而安静。她始终坐在二堂姐膝上,似乎连眼都不眨。她唯一的动作是趁人不注意时,用小胖手把丝袜从大腿娴熟地卷到脚踝,见有人观察,又悄悄卷回原处。这里方圆百里也没有穿丝袜的,她是唯一的淑女。阿拉木斯则不同,指天画地,大气磅礴。倘若哪个房间传来碟子、碗的破碎声以及人们吃惊的尖叫声,必与阿拉木斯有关。他高声申辩,并准备夺路而逃。不一会儿,阿拉木斯又笑吟吟地回到人们中间,带着脸上的狗牙印和那绺不肯后梳的颤颤的额发。

有天傍晚,大伙儿多吃了几杯酒,在东山墙的阴凉处歇息,看几十里外的天空打闪。近处,一队骆驼沿沙丘的峰缘走下来。这时,头顶出现一架双翅小飞机,防雹或做什么事情。大伙很激动,在偏远的牧区,能看见飞机被认为是幸运的事情。

朝克巴特尔说:“阿拉木斯,好好念书吧,长大开飞机去。”

大伙啧啧同意,表示这种选择太正确了。

想不到,阿拉木斯竟沉下脸,坚定地说:“不!”

朝克巴特尔问为什么。阿拉木斯不回答,低头大步在沙地上走,无论谁问都一律摇头。

阿拉木斯何以如此轻蔑飞机呢?后来,我父亲问,他才说要开火车。

阿拉木斯说:“火车大!”他呼地伸开双臂,并左右看自己双臂够不够大。“火车,这院子也装不下。还有,火车声音大,呜——”阿拉木斯的脸已涨红。他被火车的体积和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折服。这就是力量的象征。

显然,他认为天上的飞机太小了。二堂姐说飞机倘若落在这院子里,也很大。阿拉木斯不信,说:“依嘻!”这在蒙古语里是表示鄙夷的感叹词。

朝克巴特尔很不满了,说:“火车,甘旗卡就有;飞机,通辽才有。”

通辽是一个市,甘旗卡是县城。“依嘻!”阿拉木斯摇摇头,所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飞机上随便喝汽水,”朝克巴特尔又说,“火车上喝米汤。”

“依嘻!”阿拉木斯连头都不屑摇了。

这是出现飞机那天傍晚的事,我们对阿拉木斯的火车情结很钦佩。他对飞机的偏见也令人发笑。

我们走的时候,家族的人雇了一辆中型吉普送我们到甘旗卡,阿拉木斯也去了。在月台上,大伙等火车到来。我买了一些香瓜、杏和汽水,招待亲属。唯有阿拉木斯不吃,他焦急地向远方w望,或大步踱行。

车来了,我们忙于道别,搬东西。坐上位子之后,看到阿拉木斯远远地站着,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像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表情出神,那绺头发无规则地在风中飘动。

我心里一酸,想带他走,坐一坐火车,但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开车的时候,我看见阿拉木斯的泪水在顺脸颊流淌,那必是为火车而流。火车已开出很远,我感到阿拉木斯还在向这边看,二堂姐用手拽也拽不动,脚下像有了钉子。而海棠花正悄悄地用手卷丝袜。

第四节 继母

到胡四台的第四天,我爸说:“得看看你奶奶,咋也得去。”

他的口气虽然像商量,但很坚决。

塔娜因为感冒,头朝里躺在炕上,拿着一瓶风油精,听了这话,仿佛要笑出来。

她要笑的理由我了解。我奶奶是我爸的继母。曾祖母住在赤峰的时候,多次讲述一个故事,大意是:这位继母过门之后,把鸦片拌入黄油红糖的林米粥里,飨以我爸。那时他三岁,最喜美味。就在这节骨眼上,曾祖母看出事情蹊跷,夺过碗,叱令我父亲的继母吃下去。我的曾祖母能在风平浪静中发现饭里有事,只是她一生所历奇迹中的一种。在我儿时,听曾祖母用蒙古语讲过全套的《瓦岗寨》和《三国演义》。曾祖母不识字,她年轻时听汉人说书,只一遍就能把几百万字的故事记下来,且转译蒙古语。书中人物相貌秉性、兵器屋舍乃至草木虫鱼,无不栩栩如生。当她平端尺多长的烟锅向前一戳,烟雾从唇齿浮漾之际,吐露故事可谓天花乱坠,而曾祖母则庄严如故,无论厮杀场面怎样血肉横飞,仍临危不乱,表示贵族身份的圆发髻高高挽在头顶所谓“百会”之处。面对这碗林米粥,我爸的继母没敢接,“扑通”跪下了。我爷爷也跟着跪下了。曾祖母把这碗粥顺窗户泼向当院,一条狗欢快飞舔,仆地,替我爸死去。

我妈常在不同的情境下引用这个故事,使其产生奇妙的寓意。譬如我爸翻译书稿挣了钱的时候,酒醉以及拍案把筷子震挺高的时候,也包括他在小园里种了许多向日葵,窗前蜜蜂飞舞的时候。我感到我爸一次又一次从他继母的毒害中逃逸,他对我妈提起此事并无快意,倒不是怕死,仿佛别有感触。

我爸三岁已成阔人,以眼睛特大、偷瓜、飞掠马背和擅骂人驰名于朝鲁吐一带。他常站在墙头上滔滔不绝的、用无法称之为文雅的骂人话把富人小姐弄得不敢出屋,出屋亦心跳耳热。乡亲们知道,当我爸的大眼睛乌溜溜转起来后,就有人(包括庙里的喇嘛)和瓜要倒霉了,与我大伯的温良恰成对照。曾祖母将我爸昨日之种种称为聪明,并让大伯放羊,我爸念书。

他们跪了一宿,第二天被撵走。我爷爷彭热苏瓦早先是个当兵的。曾祖母独身抚养小哥俩。后来我爸也投军,远漂天涯,与其继母基本没有来往。而此时我爸这样说的时候,于我是意味着到供销社买礼品,于堂兄朝克巴特尔是套马车。

路上,朝克巴特尔翻来覆去地说自己种的玉米长势好,甚至停下马车指点。在南沙梁子下面,朝克巴特尔的玉米地高出别人一头,黑绿叶子肥大,像欧洲球员与亚洲同事站在一起那样。马车轱辘在沙窝里磨蹭着,不时把大胆探头的浅粉色的牵牛花轧过去。在车厢的花棉被上,陈虹和鲍尔金娜挺身坐着,腰身随车韵律一致地扭动,以手遮阳,像给玉米仪仗队敬礼。我外甥阿斯汗惊讶地盯着辕马的臀部,后者高傲掀尾,粪蛋滚滚而下。在我小时候,曾用包点心的红纸包一提溜马粪,放在辽河工程局墙外的大道上,等贪财的人来捡。等有人发现,见左右无人,弯腰捡那纸包时,我们从墙后探身爆笑,羞得那人疾走。

我奶奶住在依咪姑姑的东屋,破旧而凉爽,窗台玻璃爬满豆角的桃形的叶子。她躺在炕上睡觉。实际说不上睡,而是一个老人临终前的静寐,像在归途上等车。我们到来,依咪姑姑叫醒了她。她转过头,眼神是陌生的,宛如刚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即使对烟酒礼品也无眷恋之意。她身体非常柔软,九十多岁,已经坐不起来了。看得出,她年轻时姿色不同一般,即使现在目光仍锐利,皮肤白而细。炕梢放一叠新衣服,内衣和外衣。显见是一俟奶奶咽气,就随时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