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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彼岸(1)(1 / 3)

下卷 彼岸

第一乐章 绵延的柔板·忘记之后

一、忘记幸福

这些细节其实都无所谓

只要我们都学会

忘记一点 傻一点 会幸福一点

by 利绮·《忘记幸福》

这是何洛出国后的第一个冬天。

春节刚过,一地鞭炮的残骸。初四下了一场大雪,红色的碎纸屑落在白茫茫的街道上,触目惊心的艳丽。

李云微将外婆从出租车里搀出来,章远背起老人,她收好轮椅跟上,在后面张开双臂护着。

回到家中安顿好外婆,李云微走到客厅,歉疚地对章远说:“好不容易过节休息两天,还要抓你做苦力,真给你添麻烦了。”

“是挺苦的,但你自己也做不来。”章远捶捶肩膀,笑道,“别内疚,现在我也没有什么过年的意识,太麻烦了。天天吃肉吃饺子,估计就上了年纪的人喜欢这个热闹劲儿。我不怕别的,就怕自己脚底没跟,摔着你姥儿。”

“你敢!看我不用二踢脚扔你!”李云微瞪了他一眼,然后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我外婆待遇真高,去医院复查,出劳力的都是项目经理。”

“别取笑我了。”章远摇头,“两个组几十号人,不是项目经理,就是项目经理助理。”

“那也比我这样还没有转正的人好啊。”李云微翻来掉去地看着章远的名片,“名片名片,小子,现在你也能明着骗了啊。还看得上大街上五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吗?”

“你请客,我就吃。”章远回答得爽快。

“我请就我请!”李云微咯咯笑着,“就你,我请客你从来不推托。”

“老同桌了,推辞什么,多虚伪!”

“我知道,你是给我一个小小报答你的机会,怕我下次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找你帮忙了。”李云微边走边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是挺善良的。”

“才发现啊!”章远哼了一声,“真伤感情,还老同桌呢。”

“是是,你是有求必应的大好人。”李云微顿了顿,“你对谁都热心肠,唯独……”

“我对谁不好了?”章远若无其事地笑。他走在雪深的地方,咯吱咯吱大步踩出脚印,牛仔裤的边缘沾了细密的雪片。他转身问:“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她什么都没说。我们都忙,又有时差,所以也很少联络。”

“哦。”章远点点头,“她也什么都不和我说。”

“这个是正常的,我和许贺扬分开后,也没再说过话。”李云微耸肩,“难得去了新环境,有机会从头开始,何必彼此打搅?”

我们和你们,是不一样的。这句话在章远心头绕了两圈,还是没有讲出口。又有何不同?人人都以为自己的感情是最真挚最浓烈的,但走到出国分手这一步,还不都是天各一方?

那种牵扯纠结的复杂情感再次袭来。在这样熟悉的故乡雪夜,他没有办法用忙碌的工作来冲淡种种思绪,忍不住给何洛发了张电子贺卡,留下两句话:“今天这边下雪了,路边很多小孩子在堆雪人。加州呢?晴天还是下雨?你多多保重。注意,是保重,不是保护体重。”

还想说些轻松的话,但千言万语凝滞在指尖,不知从何说起。

美国的学制和中国不同,一月就开始新学期。春节到来时何洛已经忙于功课,手边攒了若干学术文献要读。她算准国内的除夕夜,给家里打电话,听筒中震天动地的爆竹声传来,听到父母一句“我们煮饺子呢,你吃了吗”,眼泪忽然涌出,怕路过的同学看到,急忙用衣袖抹着。

“说话,能听到吗?”何妈一声声喊着,抱怨说,“肯定好多中国学生打电话回来,线路太忙啦,都听不清楚。”

“喂,喂……”何洛索性装作听不清楚,断断续续喊了两句,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呜咽声就破坏了地球那边乐融融的节日气息。

这是第一个离家的春节,唐人街新年的浓郁味道只会让人更加思乡。

何洛连续几日心情低落。周末打开信箱,看到章远的卡片,她的心又被揪住,某个角落隐隐痛了一下。这是半年来两人之间的第一封信,随意的几个字,轻描淡写。

当我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生活时,能够轻松谈起的,只有天气吧。和所有半生不熟的点头之交一样,在擦肩而过时微笑致意,互相问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在这几个字之间,说了你好,也说了再见。

也许,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也在打探自己的消息。何洛拍拍自己的脸,清醒一些吧,偶尔的关心又如何?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浪漫想象的延续吧。

她想着要不要回信,对着空白的回信栏痴痴发呆,关上,再打开,再关上。鼠标在屏幕上的几个固定位置间反反复复游移着。

刺鼻的焦煳味儿从厨房传来,何洛一惊,想起了厨房的热水壶。水已经烧干了,壶表面红色的漆皮融化,粘在电炉上。她用力摇晃了两下才把水壶拔下来,底座已经熏黑了,炉子上带着红漆。她低叹一声,把壶丢在水池里,挽起袖子用钢丝球卖力地擦着。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舒歌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啊,好大的煳味儿!何洛同学呀,你又要把厨房烧了!”

“上次要烧厨房的是你……”何洛叹气,“谁煎鸡蛋煎了一半就去煲电话粥,也不关火?”

“哎,我是不愿意烟熏火燎的,所以躲一下下。谁想到,我的‘一下下’那么久。”舒歌嘻嘻地笑着。

“煎鸡蛋才多少烟啊?”

“那也不成!黄脸婆就是熏出来的!”舒歌大喊。

“看你的脸,就和广告里的剥壳鸡蛋一样。”何洛点点她的脸颊,“你离黄脸婆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她又问,“上次你把烟雾报警器的电池拆下来了吧,放在哪儿了?”

“不要不要,炒菜稍微油烟大点儿,它就响个不停!”舒歌摇头,“人家好不容易才研究明白的,别安了。”

“它响了,你就把这个举起来拼命地扇,”何洛把抹布递给舒歌,“报警器附近的烟淡了,自然就不响了。还是有个东西提醒好,我怕咱们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非把房子烧了不可。”她点点自己的额头,“最近这儿也不怎么记事了,我怀疑自己有成绩越来越好的趋势。”

舒歌好奇道:“怎么这么说?”

“我们本科寝室成绩最好的,就是最迷糊的,几次回来开了门,就把钥匙留在门上不拔,回头四处找钥匙。”

舒歌哈地大笑一声,道:“这么说来,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呢!”

何洛踩在凳子上,高度有些不够,要踮着脚才能把天花板上的报警器卸下来。舒歌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着一屋子的纸壳箱子哀声连连,“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要搬家,为什么为什么……”

“这儿距离主校区近,面积更大,性价比更高。我们最初申请校内宿舍的时候,这儿住满了,你好几天不开心;现在人家给调了,你又抱怨。小丫头真难伺候。”何洛笑着嗔道。她努力旋着报警器的螺口,细密的粉尘落在脸上,迷了眼睛,侧头用手背揉揉,“我真恨自己矮了三五公分!”

“姐姐别刺激我了。”舒歌哀哀地说,“那我岂不是矮了更多?”她跑去伸手扯扯何洛的裤脚,“喂,找个男生吧!”

“别动,你要把我拽下去啊!”何洛低头瞪她一眼,“放心,够得着。那天不就是我帮你拿下来的?”

“但是我们还要搬家具、装网线、大采购,没有个劳力怎么行啊!”舒歌尖叫,“我要疯啦!希望这次马桶不要漏水,浴缸不要堵,天天收拾这些,哪儿是淑女过的日子啊!”

“嗯,小淑女,那你去找个君子呀?”何洛眨眨眼。

“你怎么不去?”舒歌撅嘴。

“我没这个心情。”何洛终于把报警器卸下来,从凳子上跳下,拂去头顶的灰尘,“老板说暑假要我通过博士生资格考试,三天十门课程,还有四门我要自修,死人了!”

“如果男朋友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好了。”舒歌仰面躺在地毯上,“你不想理他的时候他就隐身,需要帮助的时候随叫随到。”

“应召男友……”何洛哧哧地笑,“听起来这么怪。”

“看你一本正经的,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舒歌笑着拍地板,“应召……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么听话的男朋友,比召唤兽还乖,世界上存在吗?”

“也许有……但是绝种了。”

“恐龙啊!……等我攒够钱,就回老家相亲去。”

两个女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何洛心中酸涩,召之即来的恋人,得不到几分重视。“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自怜自艾。”她心底大喊,“没有人好好爱你,总要好好爱自己。”

北加州的雨季将要过去,接连几日水汽充沛,下了两场雨。学校后山一夜之间绿遍,绿意一直蔓延到窗下的草坪,每一株嫩茎都迎风伸展,在月光下毛茸茸一层。

何洛的心情也明朗起来,她的生日就在周末,在旧金山的堂弟何天纬嚷着来祝寿,于是她顺便约了三五个同年来美国的朋友吃晚饭。推开窗,烹调的烟气散出去,北美红雀的鸣声飘进来。她尝了尝刚蒸好的扒羊肉条,总觉得没有母亲做的香气浓郁。国内正是中午,打了个电话回家,一边歪着头夹着听筒和母亲聊天,絮絮地问做菜的细节,一边焯了翠绿的西芹,放在淡蓝色的薄瓷盘里。

朋友们陆陆续续进门。天纬来的时候带了一束鲜花,见到何洛就大力拥抱,然后吸着鼻子问:“姐你做了什么?好香!”他五六岁的时候便来了美国,英语比中文更流利。堂叔为此还再三提醒何洛,和天纬聊天的时候一定要用中文,他还想暑假的时候送儿子回国游历。

“你知道的,我哪儿都不想去。”天纬研究着电饭煲里的粉蒸排骨,“Angela要走了,我没心情去玩。”他迷恋的姑娘是漂亮的混血儿。那女孩子的美国老爸一心想要女儿传承衣钵,说大学一定要去美国东部的常青藤联盟,而天纬却想留在温暖的加州。

“小子,你不要反反复复掀开盖子检查啦!”舒歌在准备碗筷,“上次你姐姐还告诫我,说这样米饭会夹生的。”

“不过确实很香,你要不要闻?”何天纬笑得开心。

“到底是小孩子。”何洛的朋友们笑,“前面还愁眉苦脸地说着Angela,这么快就多云转晴。”

“也没什么关系,我可以去看她,几个小时的飞机么。我一定努力打工,把机票赚出来!”天纬雄心勃勃。

众人啧啧,“到底是小孩子,有冲劲。”

借着这个话题,说起身边一些分分合合的故事,谁的女朋友在国内被别人撬走,谁又寒假回国二十天相亲十三次,谁和谁来美国后暗度陈仓,离弃了等在国内的恋人,谁认识了网友打算暑假回去见面……

大老李的女友在国内,他感慨道:“我还是暑假回去把她带来好了。前阵子回去,两个人见面的头几天,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共同语言?”

于是有人半开玩笑地对何天纬说:“不如就这么算了,再找个新的吧。上大学前断了,总比拖拖拉拉的到了半截的时候再分手好,起码彼此留个好印象。”

“你们别口无遮拦,带坏我弟弟。”何洛拿起蒸锅中的碟子,“不许偷吃哦。家里没有香油了,等我两分钟,我去隔壁借。”

她走到门外,深呼吸调整心情。拖拖拉拉的感情是一把横在心头的钝刀,曾经勇敢莽撞的自己,恐怕再也没有力气去持续这样的拉锯战。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她没有力气评论,也不想听。

穿过草坪,微凉的水汽打湿裤脚,何洛将牛仔裤筒挽起一截,草叶刺得脚踝痒痒的。她以为是小飞虫,俯身啪地打过去,低头间,身边灌木丛里明明暗暗的微弱绿光闪过。

萤火虫。

季节还这么早,就看到了萤火虫。

记忆中见到这小小的虫儿,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何洛一怔,可不,真的是上个世纪了。那时,那个孩子扬着头,才几岁啊,就学大人的样子,故作忧郁故弄玄虚地说“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又说,“因为你总带很多好吃的。”怎么当初就原谅他的遮遮掩掩了?

那时候我们才几岁?比天纬现在还要小吧。当年怎么会喜欢这样张牙舞爪的小孩儿?何洛想起最近有人在校友录上上传了高中旅行的合影,那时候的他比记忆中单薄许多,怎么看怎么是竹竿一样高瘦的孩子,所谓的阳光男孩儿有一张青涩的娃娃脸,在人群中吐着舌头笑。那些定格的少年时光,是青春单程车票的起点,渐渐远离,远到已经像别人的故事,想起来都不伤心,连怀念都无从说起。

只要忘记后面的纷争,最初的开始,完全是美好的童话故事。

Fairytales never come true.

至于那些蔓延纠结的往事,何洛努力不去想,任由脑海中的记忆像存储室里的杂物一样堆积起来,有一些整理好了堆在角落,覆上蛛网也好,落上重锁也好,总之不会主动触碰。然而还有一些旧物凌乱地堆砌在一起,偶尔某个碎片就弹出来,在心上划一道痕,不会渗出血,只会让何洛捂住胸口,低头蹙眉。

站在冯萧家的门廊外,昏黄的灯光从男生背后投过来。何洛的目光与窗棂平行逡巡,直到掠过他的下巴。

“我家根本没有香油。”冯萧笑笑,“我是土人,从不用这么复杂的调料,顶多放个酱油味精什么的。”

“早该知道,没几个男生家预备这个。”何洛走了一圈,无功而返。

“你着急用吗?”冯萧问,“我开车带你去中国店买吧。”

“不用了,大家等我开饭呢。”

“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冯萧努力吸吸鼻子,“真后悔,我今天怎么吃得这么早。”

“那再去吃点儿,欢迎啊。”何洛笑笑,“真不好意思,没有邀请你,因为都是些和我同年来的同学,怕你们不熟。”

“真是伤感情啊!”冯萧耸肩,“算了,你肯定就做了一口猫食儿,我就不去抢了。”

何洛走出去,听见冯萧在她身后笑着喊:“下次请客提前通知我,听到没,小面包?”

“不许叫我小面包!”她哭笑不得,转身喊回去。

认识冯萧不过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何洛在实验室里熬了几天,睡眠严重不足。到了周末,一觉睡到中午,仍然有些恍惚。在超市看到圆盖一样的硬面包,很像缩小版的俄式列巴,用食品袋装了一个,拎在手中。

加州的华人很多,店里晃来晃去的都是黑头发黄皮肤。排在前面的男生把东西从购物篮中一件件取出,何洛无意中瞟了他一眼,险些尖叫出声。

一样的下巴弧线,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赶过去,把购物篮中的物品放在传送带上,只为了站在他身边,好好地看一眼。好像下一秒钟,他的笑声就会响起,说:“很男人吧!”

前面的男生回过头来,看看何洛,然后拿起传送带上的面包,放在自己的食品堆里。

何洛对他的好印象瞬间烟消云散,自己走几步去拿一个不好吗?大家都是顾客,是同胞,自己是女生,所以要格外欺负?她迅即伸手,将面包抢回来,放在自己的购物篮中。

男生蹙眉,拿出来,放在自己面前。

何洛不说话,黑着脸抢回去。

这次男生笑了,问:“这面包这么好吃吗?你一口气吃两个。”

何洛纳罕,男生指指她的胳膊。她低头,才看见腋下夹着的塑料食品袋,刚刚挑选的面包安静地躺在里面。

“对不起,对不起。”何洛发窘。

“没关系,你想要,两个都拿去。”男生温和地笑,眼睛比他的要大些,但眼眶没有略微的凹陷,额头宽阔一些,脸颊方正一些,很像主旋律电影中英武的正面角色。

他叫冯萧,比何洛早来一年。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发现住的地方不过隔了一个街区。后来渐渐熟悉,冯萧总会讲起何洛理直气壮地从自己手中抢面包的事情。“头一次看到大义凛然的强盗。”他呵呵一笑,“是不是,小面包同学?”

舒歌后来见到冯萧,不断抱怨,那天在超市若不是自己挑选冰激凌挑得眼花缭乱,没有和何洛一起结账,怎会错过和帅哥结识的机会?她气鼓鼓地说:“何洛,下次一定要大声喊我!”

何洛揶揄地笑道:“好好,下次我随身带着你的照片,看到帅哥就说,喂喂,看看我的室友吧,美丽可爱,聪明活泼,我可以提供所有数据给你,生日、电话、身高、体重,三围没量过,目测结果还不错!”

“你敢!那我也随身带上你的!”舒歌做个鬼脸,“虽说男朋友宁缺毋滥,但总要多几个备选项。我看冯萧不错。”

“那就给你。”

“人家分明看上你了。”舒歌大笑,“你看,那天他还主动过来说,咱们的自行车要是坏了,可以找他修。我和他才见过一面,难道对我一见钟情了?”

“人家那是热心。”何洛哭笑不得,“他都说了,自己学机械的,工具全。”

“工具全也没见他在家门口挂一个修车行的牌子啊!人家还是有选择的。”舒歌问,“你真的没想过找一个男朋友吗?”

何洛弯弯嘴角,“没想过,随缘吧。”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人,总是要先生存下去。何洛就读的学校每年大批量发录取通知书,但是奖学金名额相对有限。每年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要四五万美金,即使对于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来说,也是不小的负荷。毕竟学校名气大,许多留学生自费来读,希望表现出色,可以在第二年申请到实验室的助研工作。中国学生的刻苦是出了名的,竞争更是激烈。所以像何洛这样拿着全额奖学金衣食无忧的人,也都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紧张新鲜的异国生活让何洛忙碌到麻木,不能相守的遗憾和哀伤不再如同刚出国的时候那么强烈,越来越不清晰。生活被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测验考试填满,偶尔忙里偷闲,亲手做些可口的饭菜,便是最好的休息。一颗痘痘也不长了,加州的天气总是好得让人心旷神怡……当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很好的时候……不想到他,便不会孤单;不回忆过去,便没有遗憾。

Angela决定去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读新闻,何天纬则打算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从此两人将跨越整个美国。两个人说好开开心心玩到分别,此后再不联络。他早先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心情去旅行,但自从在何洛那里看到蔡满心寄来的海景照片,立刻眼前一亮,“酷,这个地方好漂亮,一定适合冲浪和潜水。”

“所以,暑假堂叔会把他发配到你那边,说是旅行,其实想让他练习一下中文。”何洛给满心打电话,“他还是个大孩子,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可最不会安慰失恋的人。”

“我没看到他脸上有多少依依不舍。”

“想一个人,不需要挂在脸上的。”满心缓缓地说,“对了,我在海边开的青年旅社起名字了,叫做‘思念人之屋’。”

何洛轻笑一声,算是回应,“许多人或许不理解,你放弃了在美国工作的机会,去南方一个小镇生活。”

“那么你呢?”蔡满心问,“有没有觉得我不切实际,又太执拗?”

“怎么会?我佩服你的勇气,但也担心你会太辛苦。”何洛想了想,“有时候我觉得怀旧是一种负担。过去的痛苦,现在想起来依然痛苦;而失去的快乐,永远不能重来,回忆起来更加痛苦。什么都不去想,远比思念一个人来得简单。所以我们不如对自己好一些。”

她爬上屋顶看流云,远远望着天际,浮云聚散,天空湛蓝清澈,仿佛可以一眼望穿。

你此刻还在梦乡中吧。我的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却没有你的只字片言。

路边的山茱萸枝干遒劲,粉红或者纯白的花瓣平展开,一层层蔓延开来,从房顶看下去,如同层云蔓延脚下。疾风吹过,花落满路,沿着迤逦的柏油路,一直蜿蜒到天边,溶化在变幻万千的玫瑰红霞中。

耳机中的杨千嬅迷离地唱着《再见二丁目》:

满街脚步 突然静了,满天柏树 突然没有动摇

这一刹 我只需要 一罐热茶吧 那味道 似是什么 都不紧要

……

不亲切 至少不似 想你般奥妙,情和调 随着怀缅 变得萧条

如能忘掉渴望 岁月长 衣裳薄

无论于什么角落 不假设你或会在旁

我也可畅游异国 再找寄托。

何洛想,既然惧怕迷恋一个人的感觉,那么就告别天真梦幻吧。

岁月长,衣裳薄。

关于你,话题无多,可免都免掉。过去的时光,如果可以忘记一点,傻一点,或许现在的自己就会更加幸福一点。

二、我的爱与自由

春末时节 适合离别 行色悠闲脚步翩翩

其实我比你在乎相爱的盟约

只是不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如果我忘了要回到你身边

请你不要怀疑 不要否定

我们的从前

by 苏慧伦·《我的爱与自由》

春节刚过,章远便接了一单任务,天达负责技术的副总特意找他谈话,要他从研发部门组织团队,配合市场部参与合同谈判。

任务紧急,刚刚放假回来的同事听说又要加班,纷纷叫苦不迭。

碰头会上,康满星抗议:“这个项目分明是Mission Impossible!只给我们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来搭建同兴那么大一家公司的信息化平台,还要负责设计他们的电子化业务系统,有软件有硬件,简直要人命。更何况,现在合同还没有到手。”她也是去年的应届毕业生,平时嘻嘻哈哈,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和她说话最爽快,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我们面临的困难,竞争对手也有。”章远颔首,“我简单翻阅了一下材料,同兴最初是从南方一个小贸易公司起步,正式挂牌将近十年。我猜,对方八成是要用和国际化管理接轨这样的噱头,来做成立十年的献礼,以及进入大城市和国际市场的敲门砖。”

“你分析得有道理。”销售经理方斌翻看着材料,“我们谈的时候,也会强调时效性,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尽可能打造一个强大平台的外壳出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康满星小声道。

“这是满足不同客户的不同需求。”章远笑,“所以这次公司要我作为技术代表参与谈判,是希望我对项目预期的结果有个清晰的脉络和把握。”

“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方斌留下两个文件夹,笑道,“材料都在这儿,辛苦了。”

“可不是辛苦!谈合同一向是市场部的范畴,现在让我们也介入,真是要加班到吐血了。”几个组员抱怨着。

“能参与初期的谈判,把主动权握在我们研发组手里,是好事啊。”章远给大家一一分配任务,“做一个进度表出来,看我们三个月能完成多少。硬件方面我去协调一下其他研发组和供货商。”他又笑,“大家想想看,如果只有销售人员贸然去谈,合同一旦签订就是板上钉钉,那时候再对老板说mission impossible,可就要夹包走人了。”

“组长,让你一说,什么坏事都能变成好事。”康满星吐舌头,“但是你五月份要去美国参加培训,不会到时候完成不了,留下烂摊子给我们,自己一走了之吧?”

“怎么会?我去美国培训,又不是出逃!如果完成不了,副总肯定会取消我的行程。”章远笑道,“为了能顺利出发,拼了老命我也要把这单任务按时完成。”

“呵,原来你也这么崇洋啊。”康满星揶揄,“听到去美国开会就这么激动!”

章远微笑不语。

在同兴公司总部,章远遇到了朱宁莉。她大学毕业后进了信息产业部下属的一家软件公司做销售,没想到此次二人各为其主,来争夺同一家客户。

交换名片后,朱宁莉叹道:“真是冤家路窄,我还说是谁和我们竞标呢。你怎么不做技术,跑到销售来和我抢饭吃?”

“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精诚团结,上下一心。”章远正了正领带,“早知道你在,我们应该再多来几个人才有胜算。”

“你想说我话多就明讲!”朱宁莉白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

“那多伤同学感情。”章远笑,挥手告别,“不贫了,有机会改天再向您讨教。”

“是天达的章远啊。”和朱宁莉同来的销售经理问她,“原来是你的同学,没听你说起过。”

“我和他一向说话不多。现在还好些,当年见面就吵。”

“为什么?看不出来啊。”

“这个人自视太高。”

“呵呵,也算是欢喜冤家啊。有这么优秀的老同学,怪不得你看不上其他人。”销售经理感叹,她人脉广博,业内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都认识,总惦记着给新来的同事搭鹊桥,“听说章远本科毕业就被天达重用,当时嘉隆公司放走了他,现在后悔得不行。”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朱宁莉摆手,“这家伙又自大,又傲气,比较适合小女生盲目崇拜。”

“噢?应该有很多吧?”

“谁说不是呢。”朱宁莉叹气,想到张葳蕤,她考了研究生,去哪家大学不好,偏偏去了何洛毕业的学校。张葳蕤还振振有词,说:“当然要报考这里,人家的英语系好嘛,你要恭喜我。”

朱宁莉当时就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何洛的确出国了,剩下你和章远留在北京,但你不要忘了,他们分手就是因为何洛考到这所学校。对章远而言,这是伤心地,你更没戏了。”

几家竞标的公司里,天达给出的进度表最为翔实,章远提出的几项技术设想也被同兴采纳。项目上马,和时间赛跑,连续几个月里晨昏颠倒,废寝忘食。

不知不觉中,何洛的生日已经从日历上翻过。忽略了,便无从解释,回头说太忙我忘记了,无异于雪上加霜。章远计算日期,项目完工之时,恰好可以赶上在西雅图举办的培训,此后一路向南,加州就在咫尺之间。

分开将近一年,要说些什么,要走向何方,他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索性不去想,只想能亲自站在她面前,不想过去不问未来,只想再见她一面。

人算终究难敌天算。

春末夏初,SARS肆虐的消息一路传到美国。

何洛去国万里,不知道国内的情形到底是如官方所言一切都好,还是如一些人所讲北京都成了空城。问了几个在京的同学,有人开心,说街上每天清静极了,人少车少,空气质量都比往常好;有人忧心忡忡,说整个学校都被关闭,好像在坐牢。不知谁传出3M公司的N95口罩可以有效防止病毒传播,一时间美国各大超市和建材零售商店的存货被哄抢一空,多数是华人买了快递回国。何洛明知道外国的口罩不比中国厚,然而此时人心惶惶,能买来安慰家人亲友也是好的,算着家里一盒,在深圳工作的李云微一盒,北京同学多,要两盒,还有……想到章远时,她犹豫片刻,给,是否显得自己过于关心;不给,又似乎耿耿于怀,欲盖弥彰。

有了这个念头,她便没心情安心复习。学校附近几家店已经被中国学生买空,只能去邻近镇上试试运气。何洛还没有买车,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于是查了列车时刻表,准备搭校车去火车站。冯萧恰好来图书馆查资料,看见何洛在门前等车,便问她要去哪里。

何洛说了自己的打算,冯萧忍不住笑,说:“你是学生物工程的吧?”

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