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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雪景(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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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文汇报》)

一、郢人

郢人(楚国郢地人)和匠石(姓石的匠人)的事,见《庄子·徐无鬼》篇——

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墓地,回头对跟随的人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郢人在自己鼻尖上涂一点*,薄薄的,跟苍蝇翼翅那样,让匠石来把它弄去。匠石抡起一柄大斧,呼呼生风,使劲地斫下去,那一点*削干净了,鼻子却一点没伤。郢人则站着纹丝未动,面不改色。

后来国君听这件事,要人找来匠石。叫他:“给我再干一次。”匠石道:“我确实能够干,不过现在没有对手了,郢人已经死掉了,我就不能干了。”

于是庄子深有感慨地道:“我也一样,自从惠子死后,我也没有对手了,没人可以交流了。”

庄子的确会写文章,看那大斧抡得呼呼地响,一斧斫掉了鼻尖上薄得像苍蝇翼翅般的一点*,鼻子却丝毫没伤,真是神了。但我看更神的却是那位郢人,在鼻尖上涂点儿*固然容易,大斧迎面斫来时站着一动不动面不改色,却非得对对手的本领有充分了解和绝对信任不可,此则大难。庄子末尾的话,实在很是悲凉。

昔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盖知音本极难得,或有一焉,纵使激烈争辩,互相怄气,总还不会感到寂寞。若不幸中道背离,以至绝交,留下来的便只有深深的遗憾了。

二○○一年六月十九日

二、竹轩

王渔洋在《古夫于亭杂录》中讲到“题榜(额)之不易”,是——

有人在竹林旁边造了座轩堂,也许是用竹材造的,请苏东坡题名。苏东坡想了许久才题好,题的两个字就是:竹轩。

于此可见,题额确实很不容易。四川武侯祠某抚台所题“丞相祠堂”,把杜甫这四个字用在此处,真是再恰当不过,既得体,又大气。

济南重修历下亭,有人题名用的也是现成诗句“海内此亭古”,犹如造地设,无法改动移易,也是值得佩服的。

“竹轩”的事,周作人《本色》一文中也提到过,却是据郝兰皋《晒书堂笔录》引《艮斋续》,主人公也不是苏东坡。周氏云:“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字曰简单??想了半年这才丢开绿筠潇碧等语,找到一个平凡老实的竹轩,此正是文人的极大的经验,亦即后人的极好的教训也。”

这话得颇耐咀嚼。如今各地大造“人文景观”,有意学贾宝玉试才情的想必不少,愿能参考及之。但又须避免走某处地方办黑板报的路,每块黑板报上都用花体字写上“黑板报”三个字。周作人提倡文字简单,但简单朴素亦须有内涵,有质地,如此则无须靠繁华绮丽来打扮,洗尽铅华现出的本色才真好看。

王渔洋欣赏的“丞相祠堂”和“海内此亭古”,都是现成词句,只要移用得当,确比新造出来的蹩脚题名好。这里要紧的是必须得当,如果不得当,也就无以异于“绿筠”“潇碧”了。

二○○一年七月九日

三、改字

文字改革,武则也是搞过的,据唐人笔记《朝野佥载》记载:

武则称帝,改了国号改年号,还要改文字。她又特别信禁忌,吉凶祸福,好坏都信,信了就要改。

有幽州人寻如意奏称:“国(國)字中间一个‘或’字,很不吉利,好像在暗示新国家‘或’会出事,不如改國为,中间一个‘武’字,可以表示是姓武的国家。”则大喜,下令照改。

不久又有人奏:“字四面加框,像是姓武的被囚禁起来,太不吉利了。”则大惊,又忙下令将改为圀,意思是全国四面八方,都归于她一统。

来也巧,十五年后唐中宗复位,果然将武则囚禁在上阳宫,一直到死。

汉字并不是随意造出来的,当然也不能随意改。根据《文》的解释,國字从□从口从戈,三者代表土地、人民、武装,乃国之根本,一看明明白白。改改圀,岂非没事找事?专制帝王害自大狂妄想症,民不会着急,只可怜害苦了读书写字的人。

后来洪秀全称王有瘾,才几千乌合之众就封王,最后封了几千个王,又将國字改为□中一王。及至人民当家做主,不便称王了,便将“王”加一点成了“玉”。玉字比或字少三笔,算是简化。但我想,印字无须一笔笔印,看书看报也无须一笔笔看,简只简了手写的功夫,何不照英文日文那样搞一套手写简体就算了呢,难道写得出and还认不得and么?

二○○一年七月十二日

四、蜡屐

裴启《语林》是一部类似刘义庆《世新语》的书,所述祖阮二人的故事,《世新语》中也是有的。

祖约和阮孚,都是东晋时的名人。祖约好集藏钱币,阮孚则喜欢玩木屐,于此都耗费了很多精力。人们原,他俩都最多算有点不务正业,很难谁比谁高明,谁比谁差劲。

后来有人去看祖约,他正在整理钱币,听客来,慌忙收捡。有两只竹箱来不及收起,只好用身子挡着,面对客人,不免尴尬。

又有人去看阮孚,他也正在给木屐烫蜡,却仍旧从容地一面吹火熔蜡,一面感叹道:“人生一世,真不知能穿得几双木屐啊!”

从此,在人们心目中,两人便分出了高下。

阮孚蜡屐,传为雅谈,其言“一生当着几两屐”,后人写入诗句,“岁华正似阮孚屐”,“山川几两屐,日月两浮萍”,都堪玩味。盖人生无常,能在对自觉美好的事物的欣赏中暂时忘却尘世的烦忧,便是生活艺术的高境界,亦容易得到理解的同情。

张岱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此言虽嫌太绝对化,但也有部分道理。好收藏即是一种癖,原非大的毛病。若不是过于想在人前装出一副不玩物丧志的正经相,又何必把本来可以大大方方做的事情,搞成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祖约之失态,正由于他热中名利更胜于爱好收藏,故而心虚,其失分固当然耳。

木屐在东洋至今还在穿,西洋荷兰的木鞋亦仿佛近之。湖南过去也有“湘潭木屐益阳伞,桃花江的妹子过得揀(读如赶)”的俗谚,现则此物作为国粹似已完全绝迹矣。

二○○一年八月十二日

五、青灯

苏轼的文字之美是用不着的,《东坡续集》卷五有《与毛维瞻》一首,试着今译出来,肯定难存原味之什一了。

岁暮寒,加以风雨,瑟缩在家里,即使没有不顺心的事,也会无端感到凄凉。只有到夜深人静时,在竹屋的纸窗下点起盏油灯,让那青荧的灯光照着摊开的书卷,随意读一点自己喜欢的文字,心境才会开朗起来。慢慢地便觉得这种生活也自有一种闲适的趣味,可惜无法和朋友共同,只能一人独享。你知道了,想必也会为我开颜一笑罢。

古来写读书生活,像宋濂那样自述苦读,顾炎武那样展示博学,都很可佩服,却不易感到亲切。纯文学的描写,如“绿满窗前草不除”之类,亦嫌刻画,比起东坡原文的“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来,都差得很远。

东坡“灯火青荧”,后来陆放翁又做诗“青灯有味似儿时”,这对只用过电灯的人来,多半很生疏,我却还有印象。抗战八年中一直在平江乡下,电灯从来就没见过,煤油灯盏大户人家有,却买不到煤油,所以夜间看书全凭油灯,用一至三根灯芯点着。如果用的是清油(茶子油或菜籽油),光焰上部外层便会现出青蓝色,正如“炉火纯青”时。三根灯芯的亮度约略可抵十五支光,读木刻大字线装书正好。那时的我还不够格读《东坡续集》,有光纸石印本旧倒看了不少,比六号还的字真把一双眼睛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