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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聊以为引睡之媒(2 / 3)

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六、汉字与中国文化

语言是从猿到人的标志,文字则是从野蛮到文明的标志。我们的汉语和汉字,无论从历史的悠久来看,还是从使用的广泛来看,都称得上是全球第一。这块金牌,别人想夺也夺不走。

四大文明古国加上古印第安都是文字起源地,但是汉文以外的其他古文字都已经死掉了,没有人再使用它们,没有人能认识它们,除了屈指可数的研究人员。

如今的伊拉克人、埃及人用的是阿拉伯文,印度人用的是印地文和英文,墨西哥和秘鲁用的是西班牙文。只有我们三千年来一直在使用汉文;汉字拉丁化既已不再提起,看来今后也还会继续使用下去。

殷墟出土的甲文,“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仍然一看就能明白。甲文的字形跟简化汉字虽有差异,认起来却并不比书法家的狂草更难;对于爱玩图章的朋友们来,更不费吹灰之力。

有次看电视,正在讲英国保守党,偶来的一位中学生忽然道:“一个党连名字都不会取,为什么要叫保守党?”其实,“保守”并不完全是贬义词,汉字三千年来一直在用,便是它保守性强的缘故。

汉字很能保守它自己的特点,由象形、指事到会意、形声:门中进来马即是“闯”,屋里养了猪(豕)便成“家”,“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被人欺”,几百个单音字可以组成成千上万字、词。比起别的文字来,表达同样的意思,汉字所用的字数总是最少的,这更是它一个显而易见的特点和优点。

所有古文字最初都是象形和指事(结绳也是记事),而且最初都不规范;汉字却早早实行“书同文”,规范起来了。威尔斯《世界史纲》,汉字的“结构过于精细,格式过于死板,用法过于麻烦”,这也是强求统一和规范的结果。人们要熟练掌握如此繁难的文字,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更高的智力,于是便造就了一个特殊的士大夫阶层,只有他们才能役使文字。而他们在役使文字的同时,自己也不可避免地为文字所役使。

别的古文字走的是不同的发展道路。因为写的人较多,有时还分属不同的族群,操着不同的语言;人们求简求快,楔形文字便逐渐变成为一种音节文字,埃及石碑上复杂而富于装饰性的图案文字也逐渐变成了音符——字母。结果全世界的文字(包括借用汉字偏旁作字母的日文)都成了拼音文字,除了汉文。

“书同文”的汉字,对于“大一统”的形成和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英国人叫faher、her,德国人叫vaer、uer,法国人叫père、ère,听起来的差别,远于北京人叫爸、妈,下江人叫爷、娘,广东人叫老爹、老母。如果书不同文,燕赵、吴越和南粤,又如何可能成为“一家”呢?

中国的面积和人口约等于欧洲,如今欧洲有三四十个国家,和春秋时的中国差不多;是要建立统一的欧洲,但一部宪法在一个国家(爱尔兰)全民公决中被否决,便只能作废,统一谈何容易。

正因为统一的文字有利于文化的统一和思想的统一,有利于君王一统江山,掌握汉字的士大夫自然会也不能不用它为君王的统治服务,并且谋取本身的利益,即所谓“学而优则仕”。士大夫阶层的出现,本是文明进步的一种标志,但“他们的注意力必须集中于文字和文字格式,胜过集中于思想和现实,尽管中国相当太平,它的人民的个人智慧很高,但它的社会和经济发展,看来却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阻碍”(威尔斯《世界史纲》),这又是汉字和汉文化保守性带来的坏处。——“保守”虽不完全是贬义词,但也不完全是褒义词呀!

汉字与中国文化,这是一个大问题,非千字文所能罄。因为看了威尔斯的书,想到了这些,才胡乱写了这一篇。我总以为,汉字的特点所由形成的思维方式、思想方法,以及它所体现的中国文化的保守性的好坏两方面,的确是一个值得深长思之的大问题。

二○○八年八月二十四日

七、为武侠话

“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跟歌女歌郎一样上“流行榜”,个个司空见惯。有人见榜上题名鲁迅排到了金庸的后面,却为之忿忿不平,这实在大可不必。

讲起“流行”来,正经文字从来是不如通俗作品的。“负鼓盲翁”的唱词,流行到了“满村听蔡中郎”(陆游诗《舟游近村舍舟步归》)的程度;读过蔡中郎“青青河边草”(《古诗十九首·饮马长城窟行》)的人,满村里却未必能找出一个来。就是鲁迅本人,千里迢迢从上海寄往北京去给老母亲看的,也不是自己新出的《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而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和《美人恩》。

张恨水的书没怎么看过,前些年去美国,陪朱纯在波特兰久住,那里图书馆的中文书不很多,金庸却不少,于是便借看过好些。有本写“神龙教”和那教主夫妇的,讽刺和谴责的目标显然,倒算得有心之作,实在比吹捧秦皇汉武的“主旋律作品”还要好点。

认真考究起来,头一个写“侠以武犯禁”的作家应是司马迁,《史记》的故事实在比后来的武侠更精彩,人物个性也更鲜明。法国大仲马人称“讲故事的大师”,他的《侠隐记》由伍光建(君朔)用《水浒》式的白话译出,也真比得上《水浒传》。有这些“典型在夙昔”,武侠尽可入文学殿堂直起腰杆,怕只怕自己不争气,毫无思想,一味胡扯,那就只能让人瞧不起。

时不爱看言情,武侠则是有看便看,不分好坏。好书且不必,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三十年中一直被取缔的《施公案》、《彭公案》、《江湖奇侠传》这些书,亦未尝对我无益。黄霸“八大拿”,拿的全是杀人强奸、绑票勒赎、为霸一方的严重刑事犯罪分子,正是如今“严打”的对象。那时偏要骂他是官府爪牙,是镇压人民的刽子手,骂来骂去,岂不骂到公安武警头上来了么?

《江湖奇侠传》中桂武招亲后,想带着妻子离开强盗窝,只能一道门一道门凭本事打出去。守头道门的是侄辈,略微动手便过了;二道门由同辈人把守,交手一番也过了;第三道门上是长辈,那就打不赢,幸亏岳母娘手下留情,才抱头鼠窜而出;第四道门上横着老祖母的铁拐杖,两口就只能跪下磕头,苦苦哀求了。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比九斤老太的故事生动多了。

武侠写门派,写斗争,毫无例外,徒孙总打不过徒弟,徒弟总打不过师父,太老师、祖师爷一出场,胜负便立决了。等级之森严,权威之绝对,服从之自觉,叛逆之不能幸免,均可于此中见之,“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哲学之精义亦在斯焉。这种阅读文化大概确实有它广泛的群众基础,所以才能在“流行榜”上居于高位。

二○○八年八月三十一日

八、衙门口的戒贪碑

王平的照片拍得和他的文章一样好,不久前游开封,在仿古新建的“开封府衙”前,他见到了刻在石碑上的四句话: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难欺。

将其拍成照片,在杂志上登了一版,还建议“现在政府部门的大院里,都竖上这样一块石碑,让贪官们每看看这十六个字,也多少心存敬畏”。

王平的用心是好的,但他的建议即使能被采纳,我看亦未必收效。

上面四句,是从五代十国时后蜀后主孟昶的“戒贪碑”(《全唐文》题为《戒石文》)中截取的,原文有二十四句,见《全唐文》卷一百二十九,兹节录如下: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

………………………

无令侵削,无使疮痍。

………………………

下民易虐,上难欺。

朕之爵赏,固不逾时。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为民父母,莫不仁慈。

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看得出这是孟昶在“戒”他的百官:应该满足于爵赏和俸禄,民膏民脂不要无止境地榨取,“上难欺”,怕遭报应啊。用心亦不可谓不好,但是“戒”住了没有呢,当然没有,孟昶称“朕”也只称到四十六岁,后蜀为宋灭亡,他便称不下去了。

宋朝统一了中国,太宗皇帝从孟昶的二十四句中“拿来”四句,颁行下,刻石立碑,永垂诰戒。此举堪称漂亮,不像后来的僭主寡头,刚刚夺权成功,便忙着铲碑换匾。也可能是他对赵家统治的合法性还有自信,故不必急于抹杀前朝功德,大树自己威风吧。其后黄庭坚又会写字,所书碑文各地争相摹刻,成为北宋官衙一景。但朝廷想“戒”的事情还是“戒”不了。宋人笔记《瓮牗闲评》记有当时社会上流传的一则黑色幽默,便是在上面四句的后面各加上一句,成为这样八句:

尔俸尔禄,总是不足。

民膏民脂,越吃越肥。

下民易虐,来了便捉。

上难欺,他又怎知。

用来形容《水浒》《金瓶梅》中一干鸟官岂不正好。

只要“下民易虐”的状况不根本改变,民膏民脂之被贪官“越吃越肥”即无法避免,“戒”是无论如何“戒”不了的。虐民者谁,官也,一切由官作主,下民就“易虐”了。要使“下民易虐”变成“下民难虐”,只有先将“官主”改成“民主”,靠宣示“上难欺”是没有用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难道会跟王平好心希望的那样,看到衙门口的戒贪碑便“心存敬畏”么?

二○○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九、要当清官不容易

赵力行君写了本新书《当官不容易》,我没当过官,缺乏亲身体会,但从杂览中得知,当官的人若要当清官,尤其是要当一个敢于和贪官作斗争的清官,委实是不容易的。

《履园丛话》、《归田琐记》都记载过“下第一清官”张伯行的事迹。清康熙时他做江苏巡抚,严拒下属送情送礼,传檄公示道:

一丝一屑,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拒一分,民受惠不止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谁云交际之常,廉耻实伤;若非不义之财,此物何来?

而且到做到,谁知却惹恼了同城的总督噶礼。

噶礼为满洲亲信,习惯贪污受贿,张伯行要当清官,很碍他的事,便不断向皇上打报告,张“专事著书,猜忌糊涂,不理案牍”。康熙四十九年江南乡试,噶礼伙同考官贿卖举人,得银五十万两,张伯行接到举报,上疏参他。他却抢先出政治牌,反告张包庇戴名世《南山集》一案,奏云:

《南山集》刻板在苏州印行,伯行岂得不知?进士方苞以作序连坐,伯行夙与为友,不肯捕治。

都是要杀头充军的罪名。

督抚互劾,朝廷不得不派大员来查,噶礼有钱有势多方活动,张伯行一贯清廉不会交际。于是认定:贿案虽然属实,其罪只在考官,噶礼应予免议;张伯行虽与戴案无涉,参噶礼却是“妄奏”,当革职赎徒(罚款抵刑)。幸亏康熙想做明君,想保清官,另派人来复查,“复谳仍依原议”。这下圣心不悦了,谕云:

噶礼屡疏劾伯行,朕以伯行操守为下第一,手批不准。此议是非颠倒,着九卿詹事科道察奏。

发动群臣来评判噶、张的是非功过。但察奏的结果,仍是“互劾失大臣体,皆应夺职”。

皇上明明讲了“此议是非颠倒”的重话,为何还不把颠倒了的是非颠倒过来,还要混淆是非,各打五十大板呢?岂不是俗话所“贪官人缘好,人人都愿保;清官自管清,个个都不亲”的缘故么,要当清官委实不容易呀。

但康熙毕竟可算是位明君,他需要保全“下第一清官”。噶礼政治上整人得利,利令智昏,又揭参江宁知府陈鹏年《重游虎丘诗》为“诽谤”,想再制造一桩文字狱转移视线,并立功补过。这回他却打错了算盘,康熙正在为群臣不明是非生气,遂谕云:

噶礼操守,朕不能信,若无张伯行,江南必受其朘削一半矣。即如陈鹏年稍有声誉,噶礼又欲害之……互劾之案,大臣往谳,皆为噶礼所制。尔等应体朕保全廉吏之心,使正人无所疑惧,则海宇长享升平之福矣。

张伯行始得留任,噶礼则终被革职。几年后他谋杀母亲未遂被赐死,则是别一案件,与张伯行无关了。

这是二百九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已经没有皇帝,靠圣子“保全”是难得了。清官贪官则总还是有的,我耳目闭塞,只能从报纸上找例子。督抚(省部)级的贪官至少有一*,其制造“政治大案”的手法亦仿佛噶礼乎。清官如张伯行者则尚未找到,希望他再“不容易”也要坚持下去,总得让我找到才好。

二○○八年十月二日

十、神鬼也分官大

旧中国实行“官本位”,不仅活人归大大的官管着,死人也要归大大的“官”管着,这就是大大的庙里的神,到土地庙里的土地菩萨,大到玉皇殿中的玉皇大帝。

清人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八中,曾记述他道光九年在杭州十五奎巷读书时,见巷中有座神庙,供的神是行刺秦桧的“殿前校”施全。庙中香火盛,收入多,管事的人觉得校官衔不高,不够风光,便派人到江西龙虎山师府,花三百两银子为神捐了个伯爵头衔,于是按伯爵的规格标准,大办赛会,大出风头,成为轰动一时的盛事。

陈氏还记述道:神驾出行,经过别的庙时,例须投帖问候。《精忠岳传》中“泥马渡康王”的泥马也成了神,庙号“白马明王”,并且有了姓名曰赵骏。既然成了王,爵高位尊,过别的神庙时所投拜帖便自称“愚弟”(清朝的习惯,上级对下级,或同级相对,才能自称为“弟”)。有次过康王庙,庙里的管事却出来拦着骂道:“尔神乃是吾神的坐骑,怎可向吾神称弟,无礼太甚,非罚不可”,闹出了一场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