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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衙门口的戒贪碑(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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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南方都市报》)

一、学宫卧碑的碑文

谁古时候不“洗脑”,不“禁”这“禁”那,给读书人的自由更多,思想活动空间更大呢?读一读学宫里的“卧碑文”就明白了。

民国以前,各府各县,都有“学宫”和“文庙”,二者其实是同一组建筑。在“大成殿”之东为“明伦堂”,是生员(秀才)听讲的地方。堂前都立有一块“卧碑”(宽度比高度大的碑),上刻晓谕生员的文告十三条,明代原有六条,清顺治九年又加了七条。明代的头一条是:

国家明经取士,书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尚。今后务将四书五经等课,令生徒诵习讲解。其有剽窃异端邪,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

就是,书只能读四书五经,而且只能按照程朱的注释来理解发挥。如果接受了“异端邪”,文章做得再好也不行。第二条是:

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扛帮,骂詈官长,为首者问遣,尽革为民。

就是,读书人只能读死书,绝不能“言下利病”,即议论国家政治。若敢到政府机关找麻烦,立即开除;聚众闹事,则要充军问罪。在这方面,清朝又加了三条,一是:

生员当爱身忍性,凡有司衙门,不可轻入;即有切己之事,止许家人代告。

重申不许找政府的麻烦。二是:

为学当尊敬先生,若讲皆须诚心听受。军民一切利病,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如有一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

更加严厉地不许关心政治。三是:

生员不许纠党多人,立盟结社。所作文字,不许妄行刊刻,违者听提调官治罪。

集会结社自由和言论出版自由全都没有,想要,就得治罪。

所有这一切,都详细记载在商衍鎏著《清代科举考试述略》这本书里,还有照片。

“一·二八”时骂胡适,他劝学生要安心读书莫上街游行,是帮蒋介石镇压学生运动。其实胡适只不赞成学生“纠众扛帮,骂詈官长”,并不反对“言下利病”也就是批评国家政治,也不曾“黜革”过学生,更不要将其“治罪”了。洋博士比起专制政府来,还是多了些宽容,讲一讲民主的。

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二、杨钧谈字画作假

杨度从捧袁世凯做皇帝到入共产党搞情报,可称政治变色龙。他的弟弟杨钧却并不热衷政治,而是一个以书画鉴赏见长的文人,所著《草堂之灵》多谈识别假字画之不易,如:

沈石田(按即明代著名画家沈周)晚年收买己画,伪者亦收之,莫能辨也。可见赏鉴亦非易事,己作尚不能定,而况他人乎?而况不能数见之古人乎?

自己买回自己画的画,连假的也买回了,辨伪确实不易啊!又:

何蝯翁(按即清代书法大家何绍基)于裱店见钱南园字,徘徊良久,甚为赞许,即与以六十金,令其速装。后加细审,竟为赝迹,惭愤交至,寸裂投字簏中。名人失足,便成笑柄。

书法大家竟也难辨前人书法的真假,难怪“惭愤交至”,要将花六十金买回的假货撕成碎片。

最有趣的是“记房山”一条。房山即元人高克恭,是和赵孟頫齐名的大画家,所作《春云晓霭图》,《江村销夏录》曾予著录。辛亥以后,李梅庵以“清道人”之名在上海鬻书作画,名重一时,偶然发现了一幅《春云晓霭图》,以为是见诸著录的真迹,遂购以入藏。杨钧见影印本后,觉得笔法稚弱,布局不当,似非原本。在长沙与叶德辉讨论,叶遂告知此事本末:乾隆年间苏州王氏以四百金得《春云晓霭图》,由裱工张姓以白金五两买旧纸半张,裁而为二,以十金属翟某临成二幅,又以十金属郑某摹其款印,一归毕涧飞,一归陈右铭(按即陈寅恪祖父陈宝箴),梅庵所得即毕涧飞本,皆所亲睹云云。

李梅庵名瑞清,清末做过江苏藩台,办过两江师范(即后来中央大学、如今南京大学的前身),清亡后着道士装,称“清道人”,为民国初年海上第一书画名家,居然也将摹本看成真迹。杨钧于是知“经古今人所谓巨眼者,亦未必尽可靠也”。但梅庵死后,友人为营葬事,出售此画,因其名见著录,又经名家收藏,仍然卖得了数千银圆。《草堂之灵》叙述此事,文末遂云:“伪房山不负真梅庵矣!”半是调侃,半是感叹。

如今书画拍卖盛行,有点“名气”的书画家都成了“所谓巨眼”,四处请了去“鉴定”,“一经品题,身价十倍”的例子触目皆是。其实“鉴赏亦非易事”,何况如今的“鉴赏”早已成了商业行为。

二○○五年十二月八日

三、角先生与肉苁蓉

性用品商店陈列的商品中,最易识别的便是供女性*的器具。这东西我们古代叫做“角先生”,清朝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年)刊行的《林兰香》便写过:

京师有朱姓者,丰其躯干,美其须髯,设肆于东安门之外而货*焉。其“角先生”之制尤为工妙。闻买之者或老媪或幼尼,以钱之多寡分物之大,以盒贮钱,置案头而去。俟主人措办毕,即自来取,不必更交一言也。

东安门外大街是北京的一条主要街道,“置案头”就是摆在柜上。这明在一百六十多年前,“角先生”便已在此公开发卖。而“买之者或老媪或幼尼”,还有那“不必更交一言”的交易方式,也大有性统计学和性商业史的研究价值。havelk ellis得好:“人的正常欲求,以使其满足为佳。”若不得满足,自寻出路也应被理解。“角先生”只在东安门外有卖,而且未必价廉,有钱的老媪幼尼可以去那里*,乡下人就只好就地取材。明朝人谢在杭所著的《五杂组》曾记云:

肉苁蓉产西方边塞土堑中及大木上,群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皮如松鳞,其形柔润如肉。塞上无夫之妇时就地淫之。此物一得阴气,弥加壮盛。采之入药,能强阳道,补阴益精。或作粥啖之,云令人有子。

我孤陋寡闻,无论是鲜活的还是制成了药材的肉苁蓉都无缘见识。但《汉语大词典》卷八中有一张图,圆柱形茎顶端密集的花序呈半卵圆状,若真“柔润如肉”,倒还罢了;而其“皮如松鳞”,则简直像虎鞭上的倒刺,真够那“无夫之妇”消受的。至于它是“群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可能是据《本草纲目》而言,但《纲目》讲的原是活动话:

弘景曰:“(肉苁蓉)代郡雁门属并州多马处有之,言是野马精落地所生。”大明曰:“生勃落树下并土堑上,此皆非马交之处,陶误耳。”颂曰:“旧是野马遗沥而生,今西人云大木间及土堑垣中多生,乃知自有种类;或疑其初生于马沥,后乃滋殖,如茜根生于人血之类是也。”

茜根色红,便生于人血:苁蓉能壮阳,便生于马精,其实都是想像之词。《本草》将肉苁蓉列为草部,《大词典》也它是草本植物。“塞上无夫之妇时就地淫之”,草本植物又如何经得起时时折腾?“一得阴气,弥加壮盛”大概也不会是事实。周作人过:

写自然事物的文向来不多,其佳者更难得。英国怀德(gilber hie)之《自然史》可谓至矣,举世无匹。在中国昔日尝有段柯古的《酉阳杂俎》,此次则此《五杂组》,此二者与怀德书不能比较,但在无鸟之乡此亦蝙蝠耳。

这段话也可以代表我的意见。古代中国文人科学精神缺乏,信古书信传胜过了信观察信实验,但像谢在杭这样能够将士大夫讳言的事情记述下来,对于想要了解古代人们生活的后人而言,其贡献也就远胜于做八股写颂圣诗文的学者了。

二○○六年四月四日

四、那些话不要讲了

前人笔记不仅多有史的价值,写得好的还有文的趣味。其实笔记作为一种文体,到现代亦并未消亡,周作人的《茶话》可比《老学庵笔记》,汪曾祺的《五味》可比《山家清供》,张中行的《流年碎影》也差不多可比得《西湖梦寻》。刘成禺的《世载堂杂忆》则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史料笔记。刘氏一九五三年才去世,书一九六〇年才出版,董必武题记谓其文字“甚可喜,亦可观”,确实如此。

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清廷预备立宪,派端方、戴鸿慈等大臣出洋考察,到了美国旧金山。刘成禺是端方任湖北巡抚时送出的官费留学生,算是端的门生,此时正在加州大学肄业,又在《大同日报》上撰文宣传排满。端方遂令驻旧金山总领事钟某到报馆,要刘前往相见。《杂忆》所记钟、刘对话和端、刘对话,都十分精彩,摘抄如下:

予(刘成禺自称)曰:“端方是钦差,我是主笔,两不相关,何故见他?”钟曰:“端大人你是他的学生,凡是他的湖北学生,都来见过,就是你一个人未去,派我来,务必挟你同去。”予曰:“报馆事甚忙,容迟时日。”钟曰:“有汽车在门,你不去,我不能回去交差。”予曰:“出报稿尚须整理二时。”钟曰:“我坐候二时。”

事毕同去,端、戴皆在。端介予告戴曰:“此是我学生。”指戴曰:“此是戴少怀尚书。”问予近况毕,曰:“你是我的学生,何以不来见我?”予曰:“予在报馆,卖文为学费,白日读书,晚上作文。”端曰:“我未来金山,即读汝在《大同日报》所作之文,我语汝,从今以后,那些话都不要讲了。”予曰:“我不知所讲何话。”端曰:“就是你讲的那些话。”予曰:“没有讲甚么。”端曰:“就是你讲的那些话。”予曰:“我并未讲甚么话。”端曰:“你自己还不明白,就是你讲出口的那些话。你也明白,我也明白,从今以后,都不要讲了。同是中国人,一致对外。此次考察回国,必有大办法。老弟,再不要讲了。”临行,端又曰:“我忝居老师,你屈居门人,你给我面子,那些话此后都不要讲了。”

未几,金山大地震,端由欧洲惠金五百,函附湖北回电原纸,由(留学生)监督周自齐手交。其回电为梁鼎芬覆电,电文云:“请刘生湖北官费,此乱党也,已禀南皮(湖广总督张之洞)作罢。”而端方口中所谓“那些话”,盖排满论也。

看来端方为了使刘成禺“那些话不要讲了”,曾打电报替刘再“请”官费,南皮(张之洞)在湖北却没有应允。接到湖北回电时,考察团已到欧洲,端方便从那里给刘汇来五百两银子,名义上是地震救灾,实际上则是封口费。刘成禺的口却并没有被封住,宣传排满的“那些话”仍然在讲。但直到晚年写《杂忆》时,他对端方的态度仍然比较客气,比对张之洞客气得多。

大臣反复叮咛“那些话不要讲了”,甚至不惜“惠金五百”:青年学生银子笑纳了,“那些话”照样讲,对施惠者则仍不无好感。

二○○六年六月二日

五、聊以为引睡之媒

清人田雯在《古欢堂笔记》中极力反对写长文,他对长文章总是望洋而叹,只能“聊以为引睡之媒”,就是将其当作催眠药。对此我亦有同感,尤其是在翻阅报纸时。

文章的短长当然不等于文章的好坏,但报纸并非书刊,更非典籍,乃是快餐式的读物,新闻也好,评论也好,都得在一两分钟内看完,副刊文字也不例外。即是长篇连载,每切的“豆腐干”亦宁勿大,还须首尾相应,精彩迭陈,《阿q正传》和《奥列佛尔》正是好例。若《尤利西斯》那样好多页不用一个标点的高文,则宜印成厚本,供人细读深思,而不必登报,这也绝不会妨碍劳伦斯和狄更斯一样成名。

我并不“逢长必反”,在这里的只是报纸,因为版面有限,所以不能不“短些再短些”,这和古时的笔记很有点相同。笔记或记叙,或议论,也有“纯文学”的抒情,字数多半只有三五百,很少上千。报纸计算稿酬的方式也最好改一改,由按字数改为按篇数计酬。如果老按字数算,《世新语》和《陶庵梦忆》的作者,一篇顶多卖得百十元,只怕也不会向报社投稿。

田雯字纶霞,自号山疆子,是康熙时德州人,曾督学江南。他的笔记编在《古欢堂集》里,卷五有一则云:

元人修宋史,如反贼李全一传,凡二卷六万余字,虽览之数过,亦不知其首尾何,起没何地……朱子作《张魏公浚行状》,四万字犹以为少,流传至今,盖无人能览一过者,繁冗故也。南丰“为人后”“救灾”等议,谁能记诵之乎?予资钝下,读书最难,所谓“一传未终,恍已迷其姓氏;片文屡过,几不辨其偏旁”也。见文之繁冗无体要者,望洋而叹,聊以为引睡之媒而已。

“聊以为引睡之媒”,这话在这里,确实胆够大的。因为的朱子即朱熹,南丰即曾巩,都是大权威;却老实不客气把他们的文章成是安眠药,王婆婆的裹脚布看来真的使山疆子恼了火。

大凡享有盛名的作者,这盛名便是高其声价的招牌。如果只认招牌不认文,贸贸然奉之为圭臬,让他们在版面上当大地主,亲近后才发觉全不是那么回事,这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就会比被迫去改不通的文章更烦人,也无怪乎山疆子要生气。

朱熹四万字的文章找不到,找到了也没勇气读。《元丰类稿》架上倒有一部,《为人后议》和《救灾议》都在第虽然不特别长,也同样无法读下去,因为实在太乏味。看来“繁冗”虽是毛病,更要命的却是“无体要”也就是没写好,读者不喜欢读,不太长也就觉得长了。

山疆子还过:“《新唐书》索然无味,不及《旧唐书》远甚,直废之可也。”这就不是比文章的长短,而是比文章的好坏。报纸副刊应该多发短文,其实这短文也首先得是好文章。即拿唐宋八大家来,《石潭记》和《杂四》当然最好,就是长一点的《读张中丞传后叙》也还会有人看;至于《张魏公浚行状》和《为人后议》那样的长文,硬要让人读,那就真只能“聊以为引睡之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