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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1 / 3)

序章

老成的教不諳世的,說“等”是世上頭等磨人的事情,預示你要釘在原地,自個捱受風吹雨打,人翻倍顯老。清人寫《綺懷》,“為誰風露立中宵”,就在頌枯等。

枯等的湛超年近四十,肉沒膨化,髮際穩固,法令紋都淺。吃鹹了的來索問駐顏秘術,他就咧咧:“基因好。”十個有九呸他一臉。再要管閒事,追加說:“大好條件,別硬給蹉跎了,該找了。”那他也不掛相,給張笑臉,通常回:“少管我,走走走。”等這事上,他從不自疑。

湛超寬待員工,麵館大門通常是他這個老闆顛顛去開,而後桌椅碼齊,座上鹵料湯底,泡杯新茶,小迴龍式拔根金皖,等廚子收銀哈欠連篇地踩點上崗。今天他難得怠工。起個早,先去買了肉菜,又上黑白秀找個瘦猴督導精修了頭。理髮店鏡子闊而明淨,斑,褶紋,眼白的紅絲,年歲具體而微。迎光多照幾眼,他發覺時間的痕跡並非真的不可捉摸,人行至不惑,車路費總要付。回家煨上蹄膀,下山藥,潽鍋,撇去浮沫,顏家寶發來微信:速來接你小姨子。他一樂,回個“好”,就又關了煤氣顛顛下樓取車。

19年五月的一天,齁悶齁曬,老頭老太掐指一算:涼不了了等伏吧!楊樹速生,徽州大道兩側遍種,從前白楊贊,而今楊絮難,一路飛雪,鼻孔配蓋兒就合理了。市里南站一直遭罵,路暈人不說,導標也少,湛超白繞兩圈冤枉路才進地庫。本想著大廳人泱泱,必定難找,誰知撣眼就瞟見她了。已孕相十足:大個子,撅圓肚,好比竹籤串土豆;斜挎包,背帶褲,洞洞拖,依舊留短髮。打小貪涼如今也沒變,還是春杪,冰棍倒嘬上了。隔著幾米,湛超喊她:“家寶!”舉臂擺擺。她扭過張粲然笑臉:“姐夫!”

是在瞎喊。她沒姐,唯獨一個牢裡蹲著的親哥,叫岑遙。

回程不堵,天是澗石藍。出於安全考慮,湛超不許顏家寶坐副駕,趕她去後排。

大多人前二十載的所愛所恨均生根故里,歸來,頭要執著地扭向車外,看街景倒退,同時不語,不能盡然描述心中喜憂。顏家寶不能例外。她本科畢業後去到上海,工作六年有餘,六年間戀愛結婚,定居,即將生子。滬語裡管時間叫“辰光”,六年辰光,無天災,少人禍,巨湖里升降、浮漾。她父母雙亡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漂萍,說到底,還是因為牽一根岑遙在。而今說起話,她末尾居然已習慣帶一個“伐”字,好伐?吃伐?淮的祖貫痕跡居然已經很淡了。不長情是種普遍的秉性。

再者,“多年”有文學性,恰切隱喻了世間變數。種種無情在“多年”面前情有可原。哪怕湛超這會兒說,妹啊,我相了個對象,挺不錯的,想著年底領證了,老大不小了,你覺得呢?顏家寶都不配聳個眉,瞪個眼。車裡放著李宗盛的《鬼迷心竅》,他是破鑼嗓子,貴在情真意切。湛超變道,“等你哥明年出來,寶寶都一歲了。”顏家寶頃刻被前窗白光灼了眼,忙閉噙住酸意,笑說:“就是,當舅的,滿月酒都喝不上。”

湛超這些年都是一個人過的,思念到骨子裡,很少說這些,真說也夠臊的。李宗盛似是在催逼他陳情。他唱: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頭兩年是真難熬。睜眼閉眼都想他,恨不能去搶個包兒,也判個幾年,我也蹲進去陪他。對你哥我當初是一見鍾情。認識他以後,我心就變窄了,別人橫放豎放,再都擱不下。忙的時候還好,不大分神,有時候一閒下來,滋味真是......和你哥以前分開那幾年,我怎麼不這麼難受呢?我真是屬賤的。那陣心煩,晚上有時候我做幾個菜,開幾瓶啤酒,找部三個多小時的電影看,吃完喝完,趕緊悶頭去睡,就這麼硬推著,把時間過掉。後來真太累了,想人可太累心了。上半年我胰腺炎沒跟你說,那病很疼,我在救護車上打滾,兩個人按著我。我住了幾個月院,就沒去看他。”停頓下來,楊葉沉沉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