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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德别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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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嘉德圣女剑

夕阳西坠,暮色沈沈。此时这一座特鲁瓦大城一片寂然,城中既无喧闹,亦无炊烟,黑洞洞的城门紧闭不开,好不萧索。在城外三百余步开外,却扎起浩浩荡荡一大片营帐,帐篷或白或灰,呼号之声此起彼伏,旌旗林立,俨然是一处大军驻屯的军营。在营盘正中高高竖着一面大纛,大纛上绘着法兰西皇室的金边鸢尾花,旗面随着夜风微微翻卷,分外醒目。

理查盯住那面大纛看了一阵,微微叹息一声,低下头来,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喃喃道:“愿天父保佑。”此时他身处特鲁瓦城与城外军营之间的一片小树林中,距那座营盘的外围栅栏不过二十余步,整个身子伏在一棵毛榉树下一动不动,蜷曲的双腿紧绷如铁。

待到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理查暗暗运起轻功,双腿猛弹,身子登时轻轻一纵,如电似影,没有一丝声息,几下起落便来到栅栏之下。他更不停顿,将腰一拧,借着去势一记旱地拔葱,跃到木栅之上,右手略扶,翻身跳入营中。这几下兔起鹘落,干净利索,尽显名家风范。

理查甫一落地,不防一名士兵从帐中走出,两人恰好四目相视。那士兵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衣男子,大吃一惊,开口欲喊。理查二话不说,欺身上前双掌一推,内力疾吐。那士兵胸前“喀喇”一声,登时晕倒在地。理查见四下无人注意,把那士兵拖到角落里,心中默念:“我本不想伤你,奈何为了特鲁瓦阖城军民,还多见谅。”他自幼笃信上帝,宅心仁厚,此时出手伤人,心中大是不安。

此时正值营中换防,理查剥了那士兵衣服换在自己身上,大剌剌走出去,低头敛声,望着大纛而走,一路竟没人觑出破绽。不一会儿他便看到,在大纛之下扎着一座素白营帐,比周围帐篷大上一倍不止。门前两名士兵执刀而立,面带肃杀。想来便是主帅的所在。

理查不敢靠近,只得悄悄绕到帐篷后面,取出怀里一柄匕首悄悄在蓬布上划了一条小口,凑近去看。他原本以为这顶大帐既然是主帅的居所,里面必定是摆满地图美酒、甲胄兵刃之类。孰料帐篷之内却十分朴素,除去行军床榻之外,只有一尊圣母雕像与一件不带任何装饰的木制十字架。圣母像前搁了一盏如豆油灯,一位身着亚麻短袍的金发少女跪在毛毡之上,向着木像与十字架垂首祷告,面色虔诚。

这女孩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眉宇之间却有一股凛然英气。理查暗想:“欲解特鲁瓦城之围,就着落在这位姑娘身上了。看她信主心诚的份上,我尽量不伤她性命就是。”他脚下轻移,筹划该如何潜入。

不料那少女似是心生感应,缓缓转过头来。理查一惊,未及细想,突然一枚贝壳穿过帐篷缝隙,迎面砸来。仓猝之间理查只得举手去接,只是贝壳去势太猛,他难以控制力道,“喀吧”一下竟把它捏得粉碎。这枚贝壳本是轻薄之物,被少女那一掷竟掷出挟风持雷的声势,手劲当真不小。

那少女从毛毡上站起身来,略整衣襟,冷冷道:“哪里来的客人?不如进帐一叙。”理查见行藏已泄,索性一挺胸膛,撕开蓬布,迈步踏入帐篷之内,大声道:“我乃是特鲁瓦城西斯妥修道会的理查修士,特来拜见将军。”

理查见这金发少女眉清目秀,稚气未脱,腰间却悬着一柄宽刃长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位奥尔良的贞德……莫非就是你?”少女微微一笑,算是默认。她面似银盘,双眸湛蓝,端的是一个美人胚子。

贞德之名,如今在法兰西全境可算是声望远播。她身世神秘,在半年之前横空出世,挽狂澜于既倒,率法军在奥尔良、雅而若、博让西、帕提数场役杀得英格兰大败亏输,如今兵锋直指法皇龙兴之地兰斯。理查原以为她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却实在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位娇俏水灵的小姑娘。他定了定心神,恳切说道:“特鲁瓦城已被将军包围三日,城内一夕数惊,恳请将军看在同为法兰西同胞份上,退开一条生路。”

贞德闻言柳眉一挑,立刻斥道:“如今法兰西危在旦夕,正该是全民戮力同心,随王太子殿下讨伐英狗之时。你们特鲁瓦城之前坐视不理,置身事外,如今却来念同胞之谊,岂不可笑?!”少女清音脆响,词锋滔滔,一时叫人难以辩驳。理查踌躇片刻方道:“国事如何,在下无权置喙。只是城内百姓无辜,在下不忍看他们罹难兵祸而已。上帝有好生之德,你我皆是信士,还望多承看顾。”

贞德伸手把金发撩到肩后,湛蓝色的双眸紧盯着他看了一番,这才说道:“只要你们把鸢尾王旗挂上城头,宣誓效忠王太子,我自然就没了出兵的道理。”理查皱眉道:“我今夜来此,本是私自出城为民请命,并未得城中贵族的授权。在下不过是个白身修士,实在无权定夺。”贞德把手按在剑柄上,走近两步,目光湛湛:“我军要攻取兰斯,为王太子加冕,没那许多耐心在此虚耗。明日不开城,我军便要动手,此事断无转圜。”

理查叹了口气道:“倘若将军不肯退步,在下只有得罪了。”他话音刚落,双掌猛然出招,迅疾如电。

他自幼在西斯妥修道会作修士,学的是梵蒂冈的教廷武功。梵蒂冈开派千年,信众无数,在欧罗巴武林地位极尊,传下来的武功亦是圣门正宗。理查此时用的,正是教廷十二使徒福音中的路加福音。

路加福音这套掌法擅长以快打慢,是圣路加苦心孤诣创下的一门绝学,被他师父耶稣誉为“疾如雷霆,若天父怒。”理查此时猝然出手,凭着雄浑内力,心里算定能一举擒下贞德,再以她要挟法军退兵。哪知他双掌一推,贞德不闪不避,也抬起莹莹小手,硬生生迎了过来。理查怕掌力太强震坏了她心脉,正欲稍缩,贞德却紧逼不舍,两人双掌轰地拍在一起,各自退开了三步。

理查只觉得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再看贞德,浑如没事人一样,面色仍是晶莹如玉,气定神闲站在原地。刚才一交手,理查就感觉到,眼前这女子的内力中正浑厚,正是正统的基督内功。基督内功纯以信仰为本,信仰越笃,内功威力越大,这一番交手下来,显然贞德的信主之心胜过理查。

事已至此,悔之也晚。理查情知已没有回头之路,再度趋前,把路加福音掌法精髓一一施展开来。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回拆解了五、六招。理查愈打愈是心惊,贞德攻守颇有章法,极之精妙。自己全靠着路加福音法度严谨,方才勉强立于不败。他情知再拖下去,势必对自己不利,改换了另一套约翰福音,化掌为指,幻出无数指头,狂暴骤雨般地朝贞德点去。这一次,就连贞德也微微露出讶异。

须知梵蒂冈十二项福音绝学,门门精妙深奥。寻常修士能学通一门,已经是福缘至厚,这理查竟能同时兼修路加、约翰两门福音,实在罕有。

贞德见理查动了真功夫,面色也严肃起来,双手翩然起伏,状如天使羽翼上下翻飞,姿势说不出地曼妙,轻轻把那约翰点指一一拂开。理查一见,心中震骇无比,不由得大嚷道:“这……这莫非是天使通臂拳!?”

话音未落,他左肩右胸已然“砰砰”连中了数十招,当即摔倒在地,周身酸麻不已。门外卫兵听到动静,连忙冲进门来,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上。贞德收住招式,示意下手道:“这人为民请命,负险闯营,真是一位义人,不要为难他。”理查挣扎着爬起来,汗水涔涔,大叫道:“阁下与贝居因会怎么称呼?”

这一声喊大出贞德的意料。她吩咐卫兵松开,奇道:“你怎知我是贝居因会出身?”理查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当年圣母感了神孕,有告喜天使拍打羽翼,从天而降,告诉她处子受灵,耶稣临世。后人为纪念这一圣事,遂有了这一门拳法,名唤天使通臂拳。只是这门武功失传已久,鲜为人知。理查修士嗜武如命,欧罗巴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他曾在一本残旧《圣经》页旁注释里约略提及过这拳法的来历,说贝居因会或存有残篇。那贝居因会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门派,派中皆是修女,平日里行事低调,很少插手武林纷争。这时他喊出来,想不到一猜即中。

贞德眼神闪烁,突然抿嘴一笑:“你这人也真有意思,眼看命都没了,不来求饶,反倒先问我的师承,真是个武痴。”理查道:“惭愧,我只是读过的多些罢了,练过的却少。若说真才实学,在姑娘面前可不值一晒。”贞德道:“你中了我的天使通臂拳,此时气血窒涩,一时三刻才能舒缓。若是强行走路,怕会落下后遗症。不妨少待片刻,再回城去不迟。”她唤人抬了一把木椅,让人把理查搀扶着坐下。理查挣扎了几下,发现贞德所言果然不虚,四肢僵硬如死,只得任人摆布。贞德见他坐妥当了,挥手让手下离开。

几名卫兵对这小姑娘十分敬畏,一句不问,纷纷退出帐外。一时帐里只剩他们两人。贞德把长剑卸在一旁,松开束带,任凭一头金发灿然垂肩,在油灯映衬之下艳丽无方。饶是理查心志坚定,呼吸也为之一窒。贞德坐在床边,一只手摸着剑鞘,一边开口问道:“天使通臂拳是我贝居因会不传之秘,修士您是如何知道的?”理查道:“我曾看一本古圣经中看到。”贞德道:“你喜欢读书?”理查道:“修道院中藏书颇丰,自然无书不读。”贞德羡慕道:“真好呢,有这许多书可读。我自幼只知练功与祈祷,除了圣经,其他书读的实在太少。”眼神里似有些遗憾。

理查忽然厉声道:“贝居因会远在莱茵河畔,平日深居简出,如今却突然插手法兰西国事,究竟是何企图?”贞德正色道:“我虽在贝居因会学艺,却是出生在洛林的地道法兰西人。如今国家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这与贝居因会没有干系。倒是修士你,口口声声说法兰西国事,特鲁瓦也是法兰西治下的城市,怎地却与王军为敌?”

理查咬牙道:“我既然落在将军手里,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任凭你处置便是。”贞德睁大眼睛道:“我何曾说要处死你哩?杀了理查修士,岂不是让我被特鲁瓦全城军民痛骂么?”理查一怔:“将军你认得我?”贞德盈盈一笑道:“理查修士的名字,小女子虽然不才,却也是听过的。你在特鲁瓦城救济孤寡、又率众开荒、屯田积粮,数十年孜孜以求,为穷苦百姓转走呼告,人称‘特鲁瓦圣人’不是?”

这些都是真事,于是理查坦然道:“不错,正是在下。上帝有好生之德,耶圣有怜悯之心,圣母有慈悲为怀。此三者在上,我身为上帝仆人,正该如此行事。”贞德拍了拍剑鞘,大是激赏:“倘若法兰西人都象先生你这般见识,该有多好!”理查叹息道:\"我看将军笃信我主,也不是残忍之人,何必围城封道,断了全城百姓生路呢?

贞德朝特鲁瓦城方向望了望,白净脸上浮起厌恶之色:“先生这话可说错了,我率王军北讨英狗,扫平天下。那些贵族却首鼠两端,为了一己私利不顾百姓安危。他们才真真是罪人!”她说到后来,语气满是愤懑。理查闻言,沉默不语。贞德大军初围之时。特鲁瓦一班贵族心怀鬼胎,为是降是战争吵不休,城内百姓却缺衣少食,苦不堪言。理查一怒之下,这才负气出城,只身前来行刺。他想到这里,不由叹道:“将军所言甚是。只可怜百姓无辜,横受兵祸,我于心难忍呐。”

英法战争历时百年,平民深受荼毒,理查自幼便目睹惨状,感触至深。此时想到那些百姓又要遭受劫难,他心潮起伏,眼圈竟微微泛红。

贞德盯着理查看了良久,默默从床边站起,走到他跟前俯身低声道:“先生所想所念,贞德都是感同身受。我出生的那个村子,也是毁于战火。我并非恃勇好杀之辈,亦是身不由己……只盼这战事早早结束。”语气中竟带了丝疲惫。理查闻到阵阵幽香,心驰神醉。他瞧着贞德碧蓝色的双眸,有如两汪清澈潭水,心想原来这战场上所向无前的将军,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罢了。

理查正想间,一对温润小手忽然握住了他的双手,一阵暖洋洋的内力从双手紧握处传到理查体内,行遍全身。这内力圆融谦冲,所行之处,气血为之舒活,理查登时觉得四肢活动如常,大为受用,感动道:“贞德姑娘何必为我耗费内力。”

贞德催活了理查血脉,转身走到十字架前,捧起圣母雕像,神情肃穆道:“理查弟兄,我曾在这圣母像前起誓,要光复法兰西全境,拯万民于水火,纵然烈火加身,也不后悔!你若是信我,就请回去敦促他们开城。”理查见她虽然神情坚强,却掩不住眉宇间淡淡疲惫,不由得暗自叹息:法兰西泱泱大国,竟找不出一位英雄侠士,却让这纤纤少女来肩负复国大任。

他一时游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在胸前划过一个十字,喃喃道:“倘若真要开城……”

突然之间,两人头顶的篷布突然发出“撕拉”开裂之声。银光一闪,一个黑影自上而下,朝着贞德直直扑来。这一击如雷霆轰顶,银星直落,贞德遽退不及,身子后仰,堪堪避开袭击者的锋锐,还是被斩落了几缕金发。那黑影刚一落地,间不容发,第二斩旋即挥出。贞德左手握着圣母像,右手在地上略撑,整个人一个“狮鹫翻身”,反弹至半空,与黑影的斩击只差毫厘。

等到黑影发出第三斩时,贞德已在空中跳到床边,右手从枕侧抄起剑鞘护在胸前,两下相迎,发出“铮”的一声。这时理查才看清刺客手里握的,乃是一柄直脊薄刃的爱尔兰斩剑,再看来者,原来是个半秃的瘦弱男子,面白无须,双眉下撇,有一股阴骛之气。

“朗泰罗斯弟兄?!”理查惊叫道,“你怎会来这里?”朗泰罗斯看到理查,诡秘一笑道:“我自然是来接应你的,理查弟兄,你我联手将这女人除掉,特鲁瓦城之围自解。”理查急道:“我已与贞德将军谈妥,只要开城输诚,她便答应不伤百姓性命,不必动手了。”

朗泰罗斯阴森森道:“如此,那就更要尽快除掉了。”剑花一抖,又冲了上去。理查只知他是一个寄宿在修道院的游方修士,平日沉默寡言,不见会甚么武功。此时他见朗泰罗斯使出斩剑,俨然是一派高手风范,不禁又惊又怒。

此时两人已经战作一团。贞德手舞剑鞘,大开大阖,蔚然有大家风度,却不拔剑;朗泰罗斯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剑法,阴狠毒辣,招法奇诡,贞德一时也难以制住他。理查在一旁看他们拆了十几招,突然想到甚么,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根沿脊梁升起,眼睛死死盯住朗泰罗斯的招式。他的武功虽未臻化境,见识却是颇高,看出朗泰罗斯的招式中竟有些痕迹,牵涉到几百年前欧洲武林一桩公案,着实令他心惊胆战。

朗泰罗斯见久攻不下,忽然手臂剧抖,扭动如蛇,斩剑霎时幻化出九个剑头,罩住贞德九处要害。这一招“许德拉噬”是仿照九头怪蛇许德拉,一瞬间攻出九招,江湖中少有人能挡住。贞德却面无惧色,双眉一凛,右手轻甩,“唰”地一声将鞘中长剑拔出来。这一拔有如白虹贯日、圣子长吟,朗泰罗斯与理查两人眼前只觉青湛湛的一片青光扫过,再看时,那柄爱尔兰斩剑已然被削断了剑头。

朗泰罗斯既惊且怒,他手握断剑,突然高声叫道:“这……莫非就是嘉德之剑?”贞德也不答话,换了一套十字剑法。这套剑法是由几百年间由诸多骑士游侠在十字军东征血战时演化而出,被视为最正统的骑士剑法。此时她一个身材娇弱的少女使将出来,剑锋在身前划出一个又一个十字,绵绵不绝。朗泰罗斯觉得压力陡增,再无开口的余裕,只能奋力抵挡。

时间一长,朗泰罗斯觉得对方内力源源不断,自知取胜无望,正欲抽身而退,突觉背后掌风大起,吓得亡魂皆冒。原来是理查怕贞德有失,下场助拳。他双掌夹击,一记“登山宝训”直袭朗泰罗斯双耳。贞德也在此时发难,长剑化作青色流星直刺向朗泰罗斯咽喉。这一招来得实在太快,加上理查步步紧逼,朗泰罗斯避无可避,只得把斩剑压低,身体微缩,身子朝理查撞去。

理查双掌重重一击,正轰中朗泰罗斯肋部。朗泰罗斯身形微晃,喷出一口鲜血。他固然被打成重伤,但总算避开长剑锋芒,免去开膛破肚之苦。两人都没想到他竟有这种拼死求活的手段,手里都是一缓。朗泰罗斯看准这机会,强忍痛楚,发出一声长啸,纵身从蓬顶破洞又跃了出去。几下回转,他人便消失在暮色之中——别的姑且不论,这轻身功夫可强过理查和贞德数段。

理查见贞德纹丝不动,急道:“你不追么?”贞德道:“穷寇莫追。何况他身受重伤,已没了威胁。”她神情轻松,不似刚经历了一场剧斗。

这一场打斗来的快,去的也快。理查与贞德四目相对,贞德先开口问道:“我听到你刚才叫出他名字,这人是谁?”理查擦擦额头汗水,答说:“他是一个从博韦来的游方苦修士,已经到特鲁瓦两年多了,寄在教堂里,平日很少与人来往。没想到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可真真没有想到。”

贞德轻轻摇了摇头,低头沉思片刻,眉毛一挑:“博韦?那不是被英狗与勃艮第人占据着么?从那里来的修士,着实令人可疑。看来除了理查弟兄你,城里还有人对我有杀心呐。”理查闻言,颇有些尴尬。特鲁瓦城在战争中置身事外,与勃艮第与英国人都来往甚密,他们派遣密探藏在城中,毫不奇怪。只是理查想不到自己身旁也被安插了这等高手,还尾随自己潜入法营。他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贞德姑……呃,将军,你可受伤?”

贞德听理查突然改了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女儿家娇态毕露,她笑道:“还好,他虽然武功不错,但还伤我不到。”她说得轻描淡写,浑不把这事当回事,又顿了顿,瞅着理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出手相助,先前我还以为你和他是合演的一出戏,打算把你们两个一剑刺穿呢。”

理查听到,唬得脊背冷汗肆流,只得尴尬干笑几声。这小姑娘虽偶露娇态,到底还是一军之主。他心中对那朗泰罗斯的武功耿耿于怀,总觉得哪里见过,此时也不便说出来,就拿眼光去看贞德手中的长剑。他刚才听到朗泰罗斯叫了一声“嘉德之剑”,对这一柄锋锐无比的神兵大为好奇。

贞德见理查盯着自己这柄长剑,笑道:“你喜欢这把剑?”理查道:“耶圣有言,凡动刀兵者,必死于刀兵下。不过您的这把兵刃,想来并非凡物。”贞德不悦道:“喜欢便过来看,何必啰嗦!”她把剑递到理查面前,剑背镌刻着一行拉丁文写的圣经箴言:“因信称义”。剑身颀长,青芒森森,刃口处微微泛起寒气。

贞德轻弹剑刃,剑身嗡嗡发出声响,余音缭绕,久久不散,似有云端的唱诗班咏起圣调,音节翱翔于九天之上。理查听在耳里,一时竟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这……这真是好剑。”理查良久方叹道。贞德把剑收回鞘中,怜爱地摩挲剑柄,轻声道:“这把剑是我师父给我的,名叫嘉德之剑,又叫圣女剑。你可知嘉德是谁?”理查点点头,他于武林掌故颇为精熟,这人的名字自然是知道的。

嘉德全名叫作席尔德嘉德,乃是四百年前生于日耳曼地区的一位奇女子。她一生笃信天主,聪慧过人,举凡天文、地理、医药、哲学、武学无所不通,尤其精于音律之道,所留八十余首圣咏之曲,已为梵蒂冈视作圣事之乐,嘉德因此被教皇封为圣女。当时女子地位低下,备受欺凌,嘉德有鉴于此,便凭借一己之力在莱茵河畔创建了贝居因修女会,专收各地女性,一面侍奉上帝一面传授武功,数百年来俨然也成了一大武学门派。

“嘉德祖师当年曾用此剑斩断情丝,败退邪魔,方才有了大功业。这圣女剑正是本派镇院之宝,师父为助我救国,连它都借给我用,我怎能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贞德轻抚剑背,兀自喃喃自语。理查听到这剑原是嘉德大师的遗物,大为钦敬。

这时一阵铿锵脚步声从帐外传来,一个身披重铠的骑士冲入帐篷。这骑士须发皆白,却生得虎背熊腰,狮鼻虎目,理查认出他是王太子麾下大将迪努瓦公爵。

迪努瓦公爵抬头看见帐顶和帐侧的大洞,大皱眉头,对贞德开口嚷道:“将军,刚才卫兵说有刺客潜入主帐,可有此事。”贞德把剑收入鞘中,淡淡道:“不错,已然被我逼走了。”迪怒瓦公爵顿足吼道:“我说将军,从奥尔良开始,您遭到的暗杀少说也有七、八次,为何您从来不大声示警,唤来卫兵相助?您武艺高强不错,但暗箭无眼,如今三军都维系在您一人之身,可不能恃武逞强,孤身犯险呐!”

这狮吼震得旁人耳鸣阵阵,贞德却岿然不动,从容答道:“来杀我的,都是江湖上的高手。那些寻常军健又怎会是敌手,徒增伤亡罢了。我一人打发他们便已足够。”

理查这才明白为何贞德刚才连遭两次暗杀,却都不肯大声示警。这姑娘的武功固然令人惊异,骨子里的傲气也着实高的紧。迪努瓦公爵斜眼瞥到理查,问道:“这人是谁?”贞德道:“哦,他也是从特鲁瓦城来刺杀我的。”迪努瓦公爵大惊,立时掣出佩剑,架到理查脖子上,看着贞德道:\"这人是特鲁瓦人的奸细?

贞德摇摇头道:“理查弟兄本来是要挟持我的,不过他深明大义,已经愿助我军开城。”迪努瓦公爵却不肯放下:“他如今落在我们手里,自然是有求必应,回城之后,怕是就变脸了。”理查夷然不惧,梗起脖子大声道:“公爵明鉴,我乃是西妥斯会的修士,这次出城只为了特鲁瓦百姓请命,与那些贵族无关。”迪努瓦公爵喝道:“你敢发誓么?”理查举起右手,三指朝天道:“以圣父之名,倘若我有半句虚言,甘落地狱火湖,与谎言者同受勾刑。”

迪努瓦公爵见他发下毒誓,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佩剑,转头对贞德道:“将军,防人之心不可无哇!”贞德笑道:“我自有分数。”说罢朝理查盈盈望过去,抿嘴笑道:“这么说,你真心愿意助我?”理查道:“只要不害百姓,就是上帝之军,在下自当襄助将军。”贞德道:“何必叫甚么将军。在主面前,你我都是弟兄姊妹。我在军中终日与那一班军人打交道,被他们将军长将军短的,可听烦了。你身上有神职,叫我姊妹就是了。”迪努瓦将军“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贞德见老爵士有些愤愤,不禁掩口咯咯笑起来,烛光之下明艳无方。理查心头又是一漾,连忙垂下头去收敛心神,暗念圣父、圣灵及圣子之名。

贞德送走迪努瓦公爵,对理查道:“你行藏已经泄露,如今不便留在营中,我送你回城罢。”理查连忙道:“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己回去就是。”贞德道:“这么一折腾,我也没什么睡意,送你回城,也顺便去巡巡营地,你不要啰嗦!”她心直口快,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势。理查没奈何,只得步出帐外,等她换去布衣,穿好甲胄。

等到贞德披甲出来,理查眼前一亮,只见她寸缕金发披在银白锁子甲上,脖颈雪白,说不出地英姿飒爽,教人心折。两人并肩朝营外走去,一路巡逻的士兵看到贞德,都纷纷停步致敬,个个面露景慕之色。

这座军营占地极大,一屯屯的辎重、帐篷与旌旗连营相接,少说也有一两万人。自从阿赞库尔战役之后,法兰西皇室还不曾有如此规模的大军云集。贞德扬手遥指鸢尾花旗,得意道:“理查弟兄,你看我这军势如何?”

理查扫视四周,暗暗计算,发觉这已是法国王军半数精锐,不由大为惊异:“我听说王太子与伊莎贝拉太后都是多疑之人,麾下贵族个个眼高于顶,又极重家系名望。贞德将……贞德姊妹您竟得他们这么大信任,独掌兵权,实在难得。”贞德下巴微抬,以手抚胸:“我出山之时,师傅曾给我一件信物,说只要手持这枚信物,便可在皇室内无往而不利。当初我靠着这件信物直闯希农行宫,王太子陛下与太后见了,当即升帐拜帅,众贵族都不敢有任何异议。”

说完贞德从怀里掏出来一枚宝石,这宝石大若鹅卵,纯蓝至极,用一根金线系在贞德脖子上。理查看到这蓝宝石,面露异色,不禁皱眉道:“意大利有句俗语:美服患人指。姑娘你如今身居高位,掌握兵权,必然会遭人嫉恨。这等重要信物,还是不要轻易示人的好。耶圣何等人物,尚被犹大以三十银元出卖,何况姑娘你呢?”贞德昂然道:“我身系法兰西国运,他们为何要嫉恨我?莫非不想复国了么?若是有这样的奸佞之人,我便用这圣女剑斩下便是!”说罢把宝石收入怀中,握紧剑鞘,双目锐利如剑。

理查觉得这姑娘冰雪聪明,只是对世事看得忒浅了。但是她此时踌躇满志,想来这些话也听不进去,便乖乖闭上了嘴,扯些闲话道:“等到天下太平,姑娘还要回去贝居因会清修么?”

贞德抬眼望着天上星辰,良久方道:“到那时候,我便去耶路撒冷,把那些奥斯曼异教徒赶出圣都!”理查撇撇嘴:“不到末日审判,异教徒哪里杀得干净?姑娘若有兴来特鲁瓦,我这里有数片修道院的土地,种着各色豌豆,都是欧罗巴罕有的品种。园圃之间,也大有农趣。”

贞德晃了晃剑鞘,自嘲般笑笑:“这柄圣女剑和我一样,只能斩人,可不是耕田的犁铧呢。”理查见她双眸间闪过一丝落寞,心中大是感慨。别的女孩在这年岁,尚在家里玩耍,她却早早背负起复国之任,也实在辛苦。

两人行至辕门,贞德停下脚步,在胸前虔诚划过一个十字:“理查弟兄,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希望你能说服特鲁瓦早日开城,蒙主喜悦。”理查亦划了一个十字道:“愿主的圣灵充满你我肉身,使我们得以完全。”贞德笑道:“我便拄剑在此,目送先生一程罢。”

理查点头称谢,走上几步,心中忽有所感,不禁回首望去。却见少女双手拄剑,站直在辕门前纹丝不动。夜风拂过,金发飘扬,说不出地生机勃勃,宛若黑暗中一团耀眼火光。

回到特鲁瓦城之后,理查先去了朗泰罗斯的住所,发觉他不曾回来,想来已经远远地逃离特鲁瓦,或者藏在哪个亲英的贵族府邸。理查把会内的弟兄纠集起来,让他妈们去各处组织平民,自己连夜去找城主商议。理查修士长年在特鲁瓦城传播福音,又住持种植农谷,极受民众爱戴,在城内人望极高,就是城主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经过他一番剖陈利害,加上平民群情汹涌,城主终于痛下决心。城中亲英势力少不得又是一番聒噪,怎奈西妥斯会在内,贞德大军在外,两下夹攻,一夜之间便被扑灭。

次日特鲁瓦开城投降,重回法兰西皇室怀抱。理查固然松了一口气,贞德也大为欣喜。王军实力薄弱,实在不想在这种小城之前耗损实力——只可惜朗泰罗斯始终不曾搜到,让理查好生懊恼,唯恐贞德又遭危险。但贞德眼中只有兰斯,对刺客压根不曾放在心上,倒让迪努瓦公爵平白担了不少心。

却说贞德大军在特鲁瓦城盘桓了两日,补充给养。贞德在这两日内巡游全城,演说宣讲,全城军民都把她当作圣徒下凡,崇拜得五体投地,竟有不少人主动投军而来。到了第三日,大军休整完毕,望着兰斯大城而去。

王军前锋缓缓开拔,贞德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鸢尾花旗,腰悬圣女剑,昂然走在队列最前。她远远看到理查修士身着灰袍,和一群西妥斯会的僧侣站在路边,便勒紧缰绳,策马走了过去。

理查修士见贞德过来,划了个十字道:“贞德姑娘,此去兰斯,路途艰险,就让我为你念一段玫瑰祈文如何?”贞德放声大笑,拿马鞭敲了敲辔头,大声答道:“我这一次出征,奉辞伐罪,英狗闻风丧胆,何必祈祷?就算要祷告,也是在夺回巴黎之后,再感谢天父之恩!”

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气冲霄汉,旁边军士百姓听了,无不神情激昂,同声大叫:“贞德万岁!法兰斯万岁!”

理查正不知如何回答,贞德忽然从马上弯下身子,一张娇俏的脸庞施施然凑过来,象是要亲吻他一般。理查面色不禁大窘,要往后退去。贞德却在中途停住了,戏谑地望着修士,似乎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而得意。还没等理查说些甚么,贞德轻启朱唇道:“理查弟兄,我营中还缺一个有见识的教士,你可愿随我去?”

佳人相邀,气吐如兰。理查望着贞德碧空般的一双美眸,心潮一阵激涌。他忽想到修士戒条,不可迷失了信仰之心,只得强自压下,躬身淡淡道:“特鲁瓦正是劝农之时,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将军麾下猛将如云,不差我一个小小修士。等到王庭光复之时,我亲酿麦酒,来与姑娘庆功。”

他以为贞德会生气,不料贞德轻笑一声,在马上直起身来,金发一甩,重新举高王旗,大声道:“那么咱们就约定了罢。就请理查弟兄你为我日日祈祷,祷告王师早日北定巴黎!驱除鞑虏!”

那一排西妥斯会的修士一齐手划十字,口宣圣号:“哈利路亚!”贞德口中喝叱,骏马扬蹄。理查目送金发少女越行越远,心中莫名怅然,直至看不见她身影时,那王旗仍在碧空下招展……

第二章 罗兰英雄帖

枫丹白露离巴黎不过数十法里,本是三百年前路易六世的狩猎行宫,煊赫一时。可惜如今泰半宫阙已然毁于战火,只余下长满茅草的断壁残垣供后人凭吊。时而有野狼野兔窜行其间,乌鸦哑哑飞过,教人胸中横生郁凉。

这一日,一位骑士与扈从在这片废墟中徐徐前行,不时朝四周张望。此时日近黄昏,天色昏暗,扈从手持长棍走在前头,忽然回头道:“主人,前头吵吵嚷嚷,似乎有人。”骑士听到,把腰间长剑系紧了些,加快脚步。二人转过一处半塌的宫殿,看到前面有一处坍的喷泉残骸。约摸有十余个人聚喷泉池边。

那群人有男有女,服色各异,彼此之间弓拔弩张,气氛颇为不睦。众人见到骑士过来,也不理会,只有一个秃头大汉恶狠狠斜眼喝道:“小白脸,你是哪里来的?莫不是英狗的奸细?”

扈从大怒,开口欲骂,却被骑士阻住。骑士年纪不过二十,一头亚麻色头发,生得唇红齿白。他走到那大汉前,彬彬有礼道:“在下是阿维农的洛德芬杜伯爵长子塞隆,教皇敕封的白带骑士。”那大汉瞥了他一眼,看到一条白带紧紧扎在胸铠腋下,情知他所言不虚。教廷势大,教廷弟子也都不是好相与的,那大汉只得恨恨道:“哼,原来是阿维农人,总算不似诺曼底人都是败类。”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沉下脸喝道:“兀那汉子,你在骂谁!”那大汉摸摸自己秃头,道:“我骂那诺曼底人无耻,勃艮第人寡廉,又如何?”中年妇人大怒,扬手打出三枚铁螺狮。大汉没想到她居然二话不说就出手,躲闪不及,却听到铛铛铛三声清脆弦响。他再定睛一看,那三枚铁螺师竟全被一把鲁特竖琴挡住,掉落在地上。

一个歪戴绿帽的吟游诗人笑嘻嘻横在两人之间,冲中年妇人道:这位大姐可是诺曼底塞壬海帮的二当家?“中年妇人道:”正是。“那吟游诗人道:”英王亨利二世当年便是诺曼底公爵出身,这位大哥心存疑窦,也是情有可原。“中年妇人”哼“了一声:”他自去作英国国王,与我们诺曼底土生之人何干?我们塞壬海帮可没一个怕死的软骨头!\"

那大汉仍道:“这里都是要赴英雄大会,若是被奸细知道,可不得了。北边来的人,都得严查,你可英雄帖作凭据么?”中年妇女瞪眼道:“我看你贼眉鼠眼,才象是英狗坐上之宾!你的英雄帖又在哪里?!”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骑士与扈从不明就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那吟游诗人道:“这位大哥,你这话也忒偏颇,北方有诺曼底人作法奸,南方还有勃艮第哩,都是不可靠的。”大汉怒道:“你到底是帮哪边的!”诗人还未答话,中年妇人冷笑道:“怕是你自己都无英雄帖,才拿这些废话来敷衍。”

眼看两人又要开打,这时从人群中响起一声圣咏:“哈里路亚!”这一声如教堂鸣钟,恢宏厚重,三人俱是心神一震,不由停下手来。一名灰袍托钵僧从人群里站出来,刚才那声圣咏就是发自他口,用上的乃是梵蒂冈的圣门火龙吼。托钵僧环顾四周,开口道:“大家莫要争吵。只要一起把信物亮出来,岂不就可明辨是非了么?”众人见他内功深厚,无不佩服,都纷纷点头称是。

于是托钵僧划过十字,大声道:“愿天上的主,拯救我们的灵魂,让我们避开一切厄运。”众人齐声道:“阿门”,话音既落,大汉、骑士、诗人与中年妇人一起伸出右手,彼此一看,面色登时大缓。

原来每个人手里,都是一枚木制小十字架,上面刻着鸢尾花纹与罗兰之名。鸢尾花是法国皇室徽识,而罗兰则是法兰西传说中的第一号骑士大侠。托钵僧展颜道:“大家既然手中都有贞德将军发的英雄帖,不妨相认一下,从此都是亲切的弟兄姊妹。”

那大汉摸摸光头,略带羞赧道:“洒家……咳……叫斯托克尔,本是巴黎屠户行会的副会长,自从英狗据了巴黎,我便逃去了南边落草为寇。这一次光复巴黎,却不可少了我。”那中年妇人亦道:“我叫凯瑟琳,是塞壬海贼的二当家。英格兰人封了加莱海峡,过往渔户都要课税,咱们塞壬海贼可是不甘受辱的。”托钵僧转向那吟游诗人问道:“尊价又怎么称呼?”吟游诗人拨弄琴弦,声音悦耳:“在下不过是个闲来闲往的小乐师,却没什么名气,叫做卡莱尔。这一次闻听贞德将军是位俊美少女,就特意讨来一枚英雄令,来为她献上一曲克复巴黎的颂歌。”

四周众人哄然一笑,彼此心照不宣,也纷纷报上名来,此起彼伏,气氛煞是热烈。

“我等是阿尔卑斯剑派的雪峰三剑。”

“普罗旺斯熏衣会执事萨尔卡诺,拜见诸位英雄。”

“第戎修道院的卡琳嬷嬷,愿圣灵与我等同在。”

\"巴黎大学数学系卡拉奇诺教授,携弟子三人,前来助阵。

一时都介绍完了,那大汉问那托钵僧道:“那修士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那托钵僧放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坚毅脸庞,微笑道:“我叫理查,来自特鲁瓦。”

原来自从贞德离开特鲁瓦以来,一路势如破竹,转瞬便攻破了兰斯。王太子在兰斯正式加冕,号为查理七世。此后法军士气大振,数月之间连战连捷,兵锋直抵故都巴黎。英吉利在法国的摄政王贝福德公爵见势不妙,连忙纠合大军,大举反扑,双方在巴黎大战一场,僵持不下。贞德兵少,又被查理七世调走了一部分在别处战场,她便以罗兰之名,向法兰西境内大撒英雄帖,号召爱国群雄前来赴援。这一批人和理查修士一样,都是接到英雄帖后前往枫丹白露集合,然后开赴巴黎前线的。

英雄帖一出,敌意顿消。群雄就地点起一堆篝火,围在火边掏出干粮来吃。凯瑟琳取出数条产自加莱海峡的腌海鱼干,用随身匕首分作十几块,分与旁人,斯托克尔拿来数方咸肉,其他人有的带了樱桃,有的拿出一条乳酪,也都纷纷与旁人分享。众人吃吃喝喝,亲热无比。吟游诗人趁机拨弄琴弦,唱了一首《巴黎的斯特凡》。

理查修士却独自坐到数十步开外的花坛之上,从怀里掏出一块黑麦面包,就着囊中清水慢慢咀嚼。忽然脚步声响,这时那名叫塞隆的少年骑士走了过来,冲理查行了个骑士礼。理查道:“塞隆小友,有何事?”塞隆道:“理查修士,我们明日一早启程,何时可到巴黎?”理查道:“若是中间不停歇的话,只消大半日便能进入王军营地。”塞隆大喜:“如此,明日此时,便能见到贞德小姐……贞德将军了么!”

理查见这少年骑士满眼俱是憧憬,不由笑道:“你可曾见过她?”塞隆道:“不曾,但法兰西上下,谁不知道贞德将军大名,不仅骁勇善战,还是一位美人。我大老远从阿维农跑来,就为能一睹她的芳容。”理查笑道:“哦,原来你不是为查理七世陛下。”塞隆大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为了查理七世,亦为了贞德将军。修士您可见过她么?”

理查听到他问起,心中浮起贞德的俏丽面容,想到明日便能再度与她重逢,面沉如水的表情微微有了变化,点了点头。塞隆道:“听说她的武功也不错,若不是骑士誓言不可与女子争斗,真想与她切磋一下。”理查忍俊不禁,拍拍这少年人肩膀道:“此事还是莫指望了。塞隆以为修士小觑了他,急忙道:”我自幼师从名门,无论骑枪、链锤还是长剑都很擅长。“理查道:”你看我武功如何?“塞隆赞道:”修士您那一声火龙吼,内力惊人,我站在一旁,几乎站立不住。“理查指指自己,又指了指远处巴黎方向:”当日我与贞德初逢,只交手了十招不到,便被打翻在地,这还是我偷袭占了先。“塞隆大吃一惊,他心目中这理查修士的武功已经强悍无匹,在贞德面前居然不堪一击。理查道:”柏拉图曾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圈外的知识,比圈内的更广博。古人诚不我欺啊。\"塞隆面红耳赤,不敢多言。

次日一早,群雄整好队列,浩浩荡荡开赴巴黎,沿途还不断有零散赴约的江湖人士加入,快到巴黎时,这支队伍人数已逾八十人。

越靠近巴黎,沿途越是满目疮痍。处处狼烟,横七竖八的破盾断弓与尸体随处可见,可见战斗之剧烈。群雄走到这里,俱都收声敛气,面露敬畏,至此方知兵戎之威,远非江湖争斗所能比拟。理查修士慈心仁厚,开始时看到有抛尸荒野的死者,还念上几段祈文,后来死者愈多,念不胜念,也只得作罢。

这支队伍还未寻到法军大营,却与一队英军不期而遇,双方都毫无准备。好在理查修士及时出手,居中调度,那一队英吉利士兵哪里是这些江湖豪客的对手,只一场祈祷的功夫,便全歼了敌人,还俘获了数人。理查心里暗叫侥幸,倘若先让这队士兵列好阵势,那败北的只怕会是这一盘散沙般的侠客了。

凯瑟琳长年在北海为盗,英语娴熟,她去审问了一圈俘虏。原来这队士兵是刚从英格兰派来援助贝福德公爵,据俘虏所言,贝福德公爵昨天率亲卫骑士团前往前线视察,却被贞德出奇兵困在一处小城堡内,如今巴黎各处英军都接到命令,发了疯似地朝城堡赶去,务求在贞德攻破城堡之前救下公爵,法军也摆开下阵势,在各处阻援。

理查修士听了凯瑟琳的翻译,沉吟不语。那吟游诗人卡莱尔笑道:“修士,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理查闻言一楞,旋即道:“依你的意思……”卡莱尔道:“此时去法军大寨,也没甚么意思。中欧有句谚语,叫趁势而动,应时而起。修士您无书不读,自然是知道的。”理查道:“你这人,自己明明有了主意,却来把我推到前头。”吟游诗人狡黠一笑:“英雄帖,召的都是英雄,与我有甚么干系。”

理查修士深知战事凶险,贞德此时虽然偷袭贝福德公爵成功,一时半会儿却难以打破城堡。等到四周英军合围,贞德便会身陷重围。他想到少女金发飞扬的神采,心中计议已定,当即召集众人,将眼下情势约略一说,高举双手说:“我等此来巴黎,上应天主意旨,下合万民心愿。罗兰大侠当日力敌阿拉伯三大宗主,最终血洒疆场,慷慨赴义。贞德将军以一介少女之身,拯救法兰西国运,撒出罗兰英雄帖。今日我等既然接了她的英雄帖,也该效法先贤,慷慨赴难。我决定径直奔赴城堡,助贞德将军击杀英狗公爵。将百年之争,毕此一役!你们谁随我去?”

塞隆听得热血沸腾,率先拔剑出来高声叫道:“斩杀老狗,贞德万岁!”群雄被这番话激起情绪,也一齐大吼道:“斩杀老狗,贞德万岁!”理查修士见军心可用,大喜过望。

于是这一队人马就地修整片刻,饱饱吃了一顿饭,然后扒下英军士兵的衣服穿上。斯托克尔当年在巴黎是屠夫行会的副会长,对附近地理极熟,便由他带队,趁着夜色望那座小城堡而去。理查在途中曾登上高坡俯瞰,只见四下少说也有几十处火把,分不清敌我,心下忧虑,催促队伍再走快些。

凭着夜色与服饰伪装,这一队顺利通过数处英军封锁,到了午夜时分,已能远远望见那座小城堡。这城堡说是城堡,实则只是一处丘陵之上的游猎驿站罢了。凯瑟琳侧耳听了半晌,对理查修士道:\"风中隐有喊杀之声,前面一定是有人打斗。

理查倒吸一口冷气,英、法相斗百年,却极少夜战,此时竟在午夜打了起来,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他连忙嘱咐群雄屏息宁气,抽出兵刃暗暗摸过去。

靠得近了,理查看到城堡的城门洞开,大约数百名英、法士兵舍生忘死地拼杀,英军人数占优,法军只得死守城门,半步不退。理查让群雄隐伏在侧,不可轻举妄动。塞隆毕竟年纪轻,沉不住气,他双手握住剑柄,看到一个个法军被砍翻在地,银牙暗咬,突然间大吼一声,冲入阵中。群雄一听,哪里按捺的住,轰然发声,也跟着杀过去。

英军不明就里,还以为援军已至,更加生猛,却不防备被这班人从背后砍翻了数人,阵脚大乱;而法军见一下子多了近百名英军,无不震骇,连忙调转刀口。有好几名侠客还未开口解释,先被法军的弓弩攒倒在地。场面一时混乱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