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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敦煌样式——为纪念藏经洞发现百年而作(1 / 3)

在我中华博大和缤纷的壁画宝库中,敦煌壁画特立独行,风格殊异,举世无双。它既与中原壁画,无论是寺观还是墓室壁画的面貌迥然殊别;亦与西域各窟的画风相去甚远。这区别不仅是文化意蕴的不同,地域风情的相背,更是一种极具个性的审美创造。只要我们的目光一触到敦煌的画面,心灵即刻被它这种极其强烈的独特的审美气息所感染!从艺术上说,敦煌壁画是东方中国乃至人类世界一个独有的样式,这便是敦煌样式。如果我们确定这一个概念,我们就会更清晰地看到它特有的美,更自觉地挖掘其无以替代的价值,并甘愿被征服地走入这种唯敦煌才富有的艺术世界中去。

然而,敦煌样式源自何处?它经历怎样的形成过程?哪些是它的审美特质?谁又是它的缔造者?

写到这里,我便感到自己已然置身在一千年前茫茫戈壁滩那条响着驼铃的丝绸古道上了。

在海上丝绸之路开通之前,中国面向外部世界的前沿在西部,其中一扇最宽阔的大门便是敦煌。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自神州腹地中原喷涌而出,经由河西走廊这条笔直的千里通道,穿过敦煌,向西而去,光芒四射地传布世界。同时,源自西方的几大文明,包括埃及文化、希腊文化、西亚文化,以及毗邻我国的印度文化,亦在同一条路线上源源不绝地逆向地输入进来。东西文化的交汇与碰撞,便在这里的大漠荒滩上撞出一个光华灿烂的敦煌。

然而,敦煌却不是东西方文化的混合物与化合物,也不是多种文化相互作用后自然而美丽的呈现。它有一个主体,就是中华文化。我们可以从莫高窟壁画史清晰地看到外来文化——主要是佛教文化和希腊化的佛教艺术渐次中国化的奇妙过程。但是中华文化只是一个大主体。它中间还有一个具体的强有力的地域性的文化主体,便是敦煌一带的历史主人——北方少数民族。

北方民族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扮演着非凡的角色。从秦代到清代,统一的王朝总共有七个朝代,其中有两个朝代——蒙古族建立的元朝和满族建立的清朝就是北方民族政权。这两个朝代在中国历史上共占据了429年。但这还只是少数民族入主汉地建立的政权。如果再算上一些少数民族在北方割据性的地方性政权,他们在中国历史上发挥重要作用的时间至少六个半世纪。如果单说敦煌,它可从来就是北方民族专用的历史舞台了。

敦煌内外,除去祁连山和天山两大山脉,余皆一马平川的荒漠与渺无人迹的沙海;这里,骄阳似火,寸草不生,了无生息,寂寥万里;然而强烈的阳光却溶化了山上的积雪,晶莹地渗入山脚的荒滩与沙碛,形成一个个鲜亮耀眼、充满生气的绿洲。这便成了游牧民族生息与传衍的地方。自先秦的戎、羌、氐、大夏,到两汉时期的塞人、胝人、匈奴人、乌孙人,都曾轮流地称霸于此。在莫高窟的开凿期,柔然鲜卑和铁勒突厥就是在这里当家的主人。而整个莫高窟的历史中,吐蕃、党项、回鹘、蒙古,都曾做过敦煌的统治者。中国的古城很少有敦煌这样的多民族都唱过主角的斑斓的经历。艺术是生活最敏感的显影屏。我们自然可以从莫高窟的壁画上找到这些昔日的主人们形形色色奇特的音容笑貌,精神气质,以及他们独有的文化。

首先是洞窟唯一的写实人物——供养人,照例一律都是当时流行的装束与打扮。于是,我们便能看到这些北方各族虔诚的信徒,侍立在他们所敬奉的神佛一侧最真切的模样。倘若仔细端详,在不同民族称雄敦煌的时代,那些神佛的形象也微妙地发生了变化。人们信手画出的人物,总是与自己所熟悉的民族的、国家的乃至地域人的容貌相似。故此,这些神佛的面孔往往也带着自己民族的印记。比如西夏时代那些长圆大脸、高鼻细眼、身材健硕的菩萨,倘若换上凡人衣履,干脆就是纵马狂奔的强悍刚猛的党项族的壮汉。

这样,无论是鲜卑、吐蕃、党项,还是回鹘与蒙古,都曾给敦煌带来一片崭新的风景,注入新的活力以及独具的文化内涵。习惯于绕行礼佛的吐蕃人,不仅带来一种在佛床后开凿通道的新型窟式,带来《瑞象图》、带来了日月神、如意轮观音和十一面观音,更带入藏传的佛教文化;党项人不单给敦煌增添神秘的西夏文字、龙凤藻井和绿壁画,而且注入了一种带着女真族和契丹族血型的西夏文化;在敦煌听命于蒙古人的时代,窟顶上布满的庄重肃穆的曼陀罗只是一种异族风情的表象,关键是这一时期,忽必烈为莫高窟进一步引进了源自印度、并被藏族发扬光大的密宗文化。

北方民族之所以都为莫高窟做出贡献,是由于他们全部信奉佛教。他们身在华夏之西端,最先接受外来的佛教并将其中国化。在酷烈和恶劣的自然环境里,这些游牧性质的民族,生命一如荒原上的飞鸟走兽,危险四伏,吉凶未卜。对命运的恐惧时时都在强化着他们对神灵的敬畏与企望,信仰便来得分外虔诚。这一份至高无上的心灵生活就被他们安放在莫高窟中。尽管敦煌的权位常常易主,莫高窟却永远是佛陀的天下。在这里,人最绝望的痛苦——死亡得到了最美好的解释,世间的折磨得到抚慰,不安的灵魂归宿于绝对的宁静。这佛陀的世界不是上古时代各族先民们共同的理想国吗?

同时,共同的理想也在融会着他们彼此相异的文化,而这最深刻的融汇成果,是凝结成一种文化精神。

那么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所要注意的不再是壁画上各个民族特有的形象、方式与文化符号。而是他们共同的一种气质。不论他们各自是谁,他们全都在河西、西域,以至连同中亚的广阔而空旷的大地上奔突与驰骋。他们和他们拥有的马群与羊群混在一起,追逐着鲜美的青草与甘洌的溪水,以及丝绸之路上的种种机遇,从而获得生命的鲜活与民族的延续。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一边友好交往,一边为夺取生存条件而相互厮杀;相互依存又相互对抗,相互学习又相互争夺;他们的精神彼此影响,性情彼此熏染,热辣辣并虎虎生气地混成一片。相异的历史形成他们各自的风习,相同艰辛的生活却迫使他们必备同样的气质,那就是:勇猛、进取、炽烈、浪漫、豪放与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