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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道情法爱(1 / 3)

佛教称人为“有情众生”,情爱是生命的根源,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依“十二因缘”的说法,人因为有情爱,所以轮回生死;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爱的升华是慈悲”,慈悲是诸善之王,是佛道的根本,所以佛教并不排斥感情,而是主张要用理智来净化感情,用慈悲来升华感情,用礼法来规范感情,用道德来引导感情。

佛教鼓励夫妻之间要相亲相爱,亲子之间要互敬互谅,朋友之间要互助、扶持、惜缘,进而做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亦即将一己的私爱,升华为对一切众生的慈悲。因此,佛教的僧侣即使“割爱辞亲,舍俗入道”,但并非无情;出家虽然舍弃世俗情爱,但因信仰、理念上的共通,让彼此在法上互相提携,这份“道情法爱”比起一般世俗的情义,实乃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佛门里,寻常的日子同道之间并不时兴口头上的嘘寒问暖;即便是和信徒来往,也只是代表常住出面接引信徒,照顾信徒,彼此纯是“道情法爱”,而不建立私人之间的往来关系。这种净化的感情看似无情,其实更为隽永。

对佛教的待人接物,云门禅师曾有极为恰当的两句偈:“莫嫌佛门茶饭淡,僧情不比俗情浓。”这是说不要嫌弃佛门中没有人情味,僧情虽然没有俗情浓厚,但是佛门重视的是“道情法爱”,如果你懂得在法上论交,在道上往来,就会发现其实是“俗情不比僧情浓”。对于这句话,在我初出家不久,便深有体会。

记得七十年前,我在栖霞佛学院就读时,有一位甚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合尘法师,虽然年轻,但因他对学生极为慈悲、爱护,全班学生都很尊敬他,我和他之间更有过一段深厚的因缘。原因是在我刚出家的最初几年,母亲几乎每年都到寺院来看我,我一见到母亲,内心就感到不安,于是怨怪母亲:“您又来做什么?”

我把这种心情抒发在日记上,合尘法师看了以后,写了一封信给我,他怪我这么想是错误的,他说:“你的家人来此探访,就是常住的客人,你不需要介意。”

这一番话让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老师,因此非常感念他的爱护。直到一九四九年我决定到台湾之际,也是他主动跟家师要了二十个“袁大头”给我,并且和家师陪着我,三个人共进了一顿晚餐。这在我的参学生涯中,自认为是最为荣幸的事。

只是到了台湾之后,一道海峡隔绝了两岸,彼此就好比“天人永隔”,音讯全无。后来听说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曾被批斗,饥饿时只靠捕捉青蛙、蛇之类充饥,想当然尔必定受了许多苦难。这时正值我在美国创建西来寺,落成之后特地为他办签证,邀请他和雪烦、明旸、惠庄、真禅、圆湛法师等过去跟我有间接师生之缘的长老,一起到美、加观光,以感念他当初厚待我的情谊。

合尘法师老来安住在上海龙华寺,那段期间往返大陆不便,我只能按月寄一些医疗费及零用金给他,聊表心意,也回报当初的恩惠。尤其有一次得知他重病,我特地托人把别人送我的一株长白山野参转送给他。事后他请人带信给我,说这一株野参的赠与,让他又多活了几年。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两岸互通就往生了,所以我们自从那次美国一别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相较之下,同样在大陆一别六十几年的学长智勇法师,我与他在二〇〇八年九月,还能有缘得以再见,就让人感到无比的欣慰。

智勇法师是比我大两岁的学长,但他的学问、能力,尤其口才、梵呗唱诵、佛学造诣等,都远远超乎我多倍以上。他长于文笔,每个月所写的文章总不下数万字;他的一手草书,龙飞凤舞,有胜于书法专家。他不但文才超群,而且身怀绝技,虽没有飞檐走壁的武功,但与他较量臂力,十人八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在我年轻刚进佛门时,简直视他为天人,对他非常崇拜,不但以他马首是瞻,并且待他确如师长一般地做到“推衣解食”的地步。他为人非常严明、理智,有正义感,有承担力,对我们一些小学弟严格要求,甚至不假辞色,但都无减于我们对他的崇拜。

我们先后进栖霞佛学院就读,后来他先升学到焦山佛学院,偶尔跟我通信,寄来的都不是薄薄的一封信,而是厚厚的整本笔记本,总是洋洋洒洒数万字,淋漓畅快地大谈他的理想与见解。

到了一九四三年我正式接到焦山佛学院录取通知时,他却遭到院方勒令退学。原因是他不满当时的副院长,每天日记里写的都是“副院长哲学”。有一天日记被副院长看到了,在当时那个时代,当然容不得一个学生对师长冒犯,因此就将他开除了。

当时焦山佛学院是一所青年学子梦寐以求的学府,人人都想挤进去就读,但是智勇法师却“求仁得仁”。其实在他的学习生涯中,被开除几乎是家常便饭,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后来我到宜兴白塔小学当校长,他从上海应邀而来,协助我教授小学。这份工作对他而言,自然是“大材小用”,不过我们并不以职位论高低,只想一起为佛教的理想奋斗,所以就合编《怒涛》月刊,但其实大部分的文章都是由他执笔,我只是附和而已。

一年后,由于国共战争的烟火蔓延到当地,我们生活其间感到难以平安。所幸我们编的《怒涛》月刊,发行之后拥有一些读者,其中南京华藏寺的住持荫云和尚,看了杂志后很是欣赏,因此把寺院交给我们管理,由智勇法师担任住持,我在他手下担任监院。不过因为我长得比他高大,经常出面接待十方,外人往往误认为我是住持。智勇法师对此一点也不计较,反而对我说:“干脆你来当住持好了!”

我们进住华藏寺之后,便着手于佛教改革复兴运动,和一些从事经忏的旧僧展开一场奋斗。原本以为可以轻易整顿成功,但事实积弊已深,旧僧的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的,加上时局愈来愈紧张,到处战云密布,智勇法师于是起意要组织“僧侣救护队”来救济伤亡的军民。原先预计招募六百人,但经过四处奔走,结果也只找来三百人左右。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打了退堂鼓,想要放弃。这时我说:“怎么可以,你已经筹备那么久了,怎么能放弃?如果你不做,就由我来做!”

当时我已担任华藏寺住持,因此作了这样的决定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了现华法师来当住持,接着联络孙立人将军。当时孙将军远在台湾的凤山,担任第四军官训练班的班主任,他很快回复说,如果我们能到台湾,他会全力支持。

就这样,我带领僧侣救护队到台湾,智勇法师则留在大陆,没想到这一别,彼此断绝音讯往来达四十余年,直到两岸可以互往,我才开始打听他的住处。但由于出家人没有家庭,离开寺院就不知下落,因此经过一段时间的辗转追查后,才得知他曾入伍从军,参加“抗美援朝”的行列,受了很多委屈,所幸人还健在,而且已在郑州第九中学教书,正要转到大学任教,于是我就约他到香港见面。

想到暌违数十年,本以为现在的智勇法师应该又长进了许多,事实却是“雪泥鸿爪”,他对往事都已不复记忆。我们谈到童年,说起当初的老师,他都没有印象,不过对我这个人和他的友谊,多少还有一些回忆。想到苦难的时代,尘世岁月洗尽了人间的思想、智慧,也不禁让人感叹、痛惜。

后来我经常周济他,资助他的生活,这么做并不是施恩,只是想到“管鲍之交”的情谊,当得知他的生活穷困时,只想略尽绵薄之力,给予一些赞助而已。但毕竟他是个有着崇高人格的人,尽管我对他表达一些意思,他不会面露欣喜之色,也并不太表示有什么需要。

二〇〇八年九月,河南平顶山中原大佛落成开光,我应邀前往参加,在郑州通过宗教局安排,和他得以再度相见。只是当时人多,时间也很匆促,我们匆匆一会,一起吃了一顿晚餐之后,就又相互道别了。想到他当初从江苏如皋,离乡背井远赴中原郑州,当中的遭遇一定比我到台湾更辛酸。再一想到我们从年轻时就相知相惜,患难与共,到最后一刻都没有相互舍弃,世间还有什么比大乱世里的友谊更珍贵的呢?

在我的同学当中,煮云法师与智勇法师同乡,他们同为江苏如皋人。有人说“江苏泰州出和尚”,泰州的和尚多,而且很团结,对如皋的和尚偶尔也能接纳,但扬州和尚则经常被他们排挤。我是扬州人,可是智勇与煮云法师都待我很好,我们三人就如结拜兄弟一般。

煮云法师大我八岁,是个说故事的高手,经常讲说七字段、十字段的小书,而且成篇的语句都能背诵流利。由于他的身材魁伟,我们都喊他“大个子”。但不知什么原因,在同学当中他并不太受大家的尊重,学院师生似乎都很鄙视他,我想大概是由于贫穷的缘故吧!不过虽然我也一样贫穷,却并没有感觉人家对我有所轻视,这应该与我对物质的需求不多、对物欲淡泊的生活态度有关。

记得有一次,家师送我一个热水瓶,我接到后一点也不觉得特别欢喜,反而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师父要给我热水瓶呢?我又没有热水可装,要一个瓶子做什么呢?平时即使想喝水,也是走到哪里有水就喝一点,并不会刻意拿着瓶子装水来喝。所以师父送我热水瓶时,让我感到受宠若惊,难以想象,心里一直不敢接受,觉得此瓶虽然难得,总是累赘,要它何用?

可是煮云法师就不这么想,他见了热水瓶羡慕不已,甚至看我不用就拿了去,每天带着瓶子故意在人前走来走去,到处找热水,借机向同学炫耀,有时即使在学院里,也要拿出来使用。

有一天,热水瓶被热水炸破了,他一看,这下还得了,如果要买一个赔我,他是怎么也没有能力的。我看出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就说:“坏了就算了,有什么关系?”一句话总算解除了他的窘态。

煮云法师曾在普陀山闭关,当时我和智勇法师在南京华藏寺发起新佛教运动,他特地从普陀山到南京来襄助,其他还有能培、松风、松泉法师等一些年轻人,也聚集在一起参加我们的新佛教运动。当煮云法师到南京时,正是我们受到挫折之际,每天只有稀饭糊口。吃了一个多月的稀饭后,他大概见我们实在没有条件,就又回普陀山去了。

后来我到台湾,来年(一九五〇年)他也从普陀山到了台湾,最初担任军中布教师。刚开始大家听他讲讲佛法也蛮好的,久了之后就觉得没趣。他自己也觉得一个僧侣在军中终非长久之计,因此就离营不再归队,军中也没有予以追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之后他来找过我,然后就到后里怀德堂挂单,并且收徒纳众,慢慢和佛教界有了因缘,就到各地去传教。

几年后他在凤山落脚,每次上佛光山,我都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由于他平时做人一向有“上中前”的性格,一些同门如悟一、妙然、心悟法师等人,就发起组织一个“煮云法师训练班”,要我当班主任,负责纠正他的习惯。

虽然在生活习惯上煮云法师有些不拘小节,不过他很喜欢讲故事,满肚子的典故逸谈;由于我爱听,他也更喜欢讲。有一次我们到南投鱼池乡布教,晚上住宿在靠近山边的一户农家。乡下地方没有卫生设备,房间里摆了一个尿桶,臭气四溢,熏得我们难以入睡,我就叫煮云法师讲个故事给我听。

他讲了玉琳国师的故事,当时我对他说:“我会把国师的高行发表于杂志,让大家共享,一定不辜负你讲故事的辛劳。”不久之后,我根据煮云法师提供的四分之一以上的资料,把玉琳国师的事迹编写成书,陆续发表于《人生》杂志。在出版后,一再被改编成广播剧、舞台剧、电影、电视剧等。像上海沪剧团改编成舞台剧在台北红楼演出;金国集团、台湾电视公司也都曾将其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尤其八十年代,由“中国电视公司”勾峰先生拍成三十集的连续剧《再世情缘》,在华人的世界里广受欢迎。

我在编辑《人生》杂志时,煮云法师把布教的点滴写了一篇《叫化子传圣旨》,相当幽默风趣。我觉得他有写作的天赋,于是鼓励他继续写作,后来出版了《普陀山传奇因缘录》《佛门异记》《煮云法师讲演集》等。一九五三年,他创建凤山佛教莲社,经过十余年,又在台中创建清凉山。在他圆寂时,适逢我在美国西来寺闭关,无法返台祭奠。想到我们整整四十五年的同参道友,遽尔西归,只能写一副挽联,遥寄对他往生的追思,联语说:

你我同戒同参同学同事同弘佛法人称同兄弟;

相互忍苦忍贫忍谤忍难忍气吞声谁知忍会离!

早期佛教界里少有写作人才,我除了助成煮云法师写文章之外,寿山佛学院的学生心悟、心忍法师,也在我的鼓励下,相继出了很多佛学著作;甚至鼓励圣严、真华法师在《觉世》上发表文章,并交给三重文化服务处,由慈庄法师替他们出版《戒律学纲要》《佛教制度与生活》《佛教实用法》《参学琐谈》等,煮云、真华和圣严法师都成为佛教畅销书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