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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1 / 3)

他要真的温文和善,能降服谁?文琦能任用他?脱掉他高雅斯文的皮夹克,他底里,还是残酷无情的角色。

高小森母亲刚不治的时候,黑子都真真假假地劝他:你总算没拖累啦,丧着脸干嘛?头七过掉摘了孝你自由身一个咯,咱们以后赚到的钱,够北京上海玩儿个遍!高小森眼皮浮肿,脸又哀又木,听他们在耳边嘎啦啦地笑。

人一辈子吗,是眨眼的空档,他这会儿明白了。很多事情,他有刹那间转圈看了一遍,眩晕得窒息呕吐,瘫软得无边无际的感觉,以致于最后感到轻松。

他已经是做过叛徒的异类了,他理应成为黑子间的最下等,被殴打和排挤,只要能留下一口气,那几乎都算别人的仁慈。那个男的去而不再复返,没一丝音讯,挂累失去的同时,生存意义也消弭殆尽了。焦丽茹的体己,也是她的施舍,也算在碾他的自尊。人生倏地下就寡得很没意思了。他有空余去想要恨的人和事,追溯到了毛桃园的脚步和玉杵,结果隔得太久,虚如幻像,最终落实到了切实可察的命运上。是命运在捉弄他。这会儿做死的打算很顺理成章,但高小森不甘心静静如蚂蚁被冲淹,他也想不再做注脚,而去定调一些事情,搞个轰动——不管好坏。

他俯着围栏朝下望,看密密匝匝的人头攒动在一起,焦虑惊慌谩骂赌咒,都因他一把火而起。高小森被冷风刮乱头发,张皇间,心里竟然有几分得意。他前襟揣着枪支和黑账,盘算做得很大:等老警到,他丢进人群里,他也跳将下去。倘若不死呢?开枪吧,照颈动脉,砰地,这一生就了结了。

烟味翻卷上来,近似农村柴火大灶的焦香,倒叫高小森闻了生出一股价廉的感怀,蓦地蹈虚起来。他巡睃着素水县城流溢的灯火,街与街,楼与楼,户与户间,像触不可及的对岸人间,全然窥不见他能去往的地方。

一比,他一下处境可怜渺小如尘土了。他极其想念北京的那人,想那阵的有着有落,臀不离席,滚来覆去,心口实得发堵。哪怕那些极其虚假,极其可能就是个错觉。下头人群里有的眼尖,抬头喊哎看人!继而指指戳戳,引出喧哗。这场景让高小森觉得熟悉。96年,大买断,下岗工九月聚众火烧钢厂,他随父亲拥在涌动的人堆中,怒吼叫嚣,看厂顶的主任仓惶做乞怜姿态,在讨伐里跪下求饶。他那会儿仍是正直的,抱定黑白分明,没什么灰色一说,有人卑鄙自利到该死,就不该同情。

高小森背过身,贴围栏滑落下去,眼珠干涩得要从眼眶掉下来,一个喷嚏,结果是眼泪先掉。记忆也几乎一刹清明澄澈起来。他头一仰,星子有几颗,他忽地想起更早的几年,没有焦丽茹邵锦泉,没有赌客阔佬,没有石红老苏京少爷,那会儿素水县小、旧,如火柴匣子,他有一事难忘。想,他十二三岁,读书很差,长得高而精健。想,他鲜廉寡耻,暗恋同班一个斯文的男孩儿,喜欢他衣服洁白,有木樨的气味,看见他夏天的额际的油汗,会腿肚子抽搐,禁不住揪紧鞋里的脚趾。想,那会儿座位要按周横挪,过一周,他是能离他近一些;过一周,能近一些;过一周......

吴启梦斤斤计较兼脆弱敏[gǎn],因而动辄得咎,真是女人,也不讨男人疼。他自打拿锹打破厉思敏脑袋后,就几乎没再这般英勇无畏地跳将出去。冲上前,身影一掠,高小森站起来奔逃,被他从背后扑倒。两人一齐坍塌下去。高小森两膝跪跌,蜷缩着打滚,抱胸护怀间的东西。吴启梦喘熄浊重,长发贴脸,化妆品的甜香浓成了一个罩子。他拼命去揪扯高小森毛衣,撕打他头脸,和他纠缠,一副至死方休的疯癫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