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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4)闾右田岫(二)(1 / 3)

商成的酒意也就是那么一阵,喝了一盏醒酒汤和半盏热茶汤,后劲就去了一小半。www.泡*()

此时使女们早把酒馔摆布上来,鸡鸭牛羊碗盘碟杯,东山鲜梅西坳葱翠,每张条案上都是红绿错落琳琅满目。案后都有侍女捧壶静立,见人盏中稍落就悄然斟齐;厅角有歌姬抚琴弄管,清音柔调仿佛竹间细溪般潺潺流淌;夹壁墙连通着中庭外不起眼角落里的柴禾房,和煦暖风在壁间转圜不断,厅中不寒不热宛若阳春三月,却是半点烟火气息也不闻……

但是,所有这些都掩盖不住席间各人的尴尬与难堪。主人邀饮,客人举杯,此外就是各自埋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品尝咀嚼菜肴,宴席上很安静。安静得就不象是个烛火交辉友朋聚首的燕饮宴会。

陈璞知道,自己大约又把事情搞岔了。她不点出田青山就是田岫,本来是想和商成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捉弄他一下,哪想到却在无意间使得李穆和田岫都很难堪。她很想化解当前的冷清,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只好一遍再一遍地捧起盏,为师尊祝酒、为朋友祝酒、为战友祝酒、为姐姐祝酒……

这个时候,南阳原本该出来替她妹妹活泛席间的气氛。这本来就是她的擅长。她以书法技艺高绝而闻名,早就是毫无疑问的名仕。她又擅茶艺精舞姿,还出身尊贵,这些都是吸引人的地方。前几年她每季在城外庄子里举办的宴会,不知吸引了多少文人墨客趋之若骛,就是赞一句“出入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不算过分。照道理说,此时她若是出来插言叙谈几句挑起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李穆也好田岫也罢,都不会不给她几分薄面。可也奇怪,今晚的南阳公主却是一反常态,坐在那里不声不言安安静静,规矩得就象是个在老师面前的受教学子。

首座上的李穆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不停地举起盏应和,低头呷酒埋头吃菜,却不怎么说话。

他是南阳和陈璞的老师,虽然教授她们的时间不长,但三岁看到老,对她们都很了解。南阳公主至情至性,接人待物不是大爱即是大恨,参辰卯酉地常常从一个极端走向截然不同的另一头;长沙公主平时很安静,但在她亲近的人面前,她却总会表现出顽皮的一面,有时候还会捉弄下别人,但因为把握不住深浅分寸,难免教人哭笑不得。所以他很清楚,陈璞今天的所作所为是无心之失。要是没有旁人在厅上,大家哈哈一笑也就把事情揭过去。可今天不同,席间还有个莫名其妙的上柱国应县伯,谁知道这人是个脾气秉性?万一哪句话不合适大将军当场掀翻桌案,那这一晚的宴席如何收场?所以他拿定主意是多吃少说。他一次次地随着陈璞举起盏。他觉得,他现在就象自己亲手制造的定时仪里的那些横矩铜椎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在做着枯燥乏味的相同举动……

商成是不敢再沾白酒了,就只喝仿制前唐年间的三勒浆。这果酿有一股酸不拉唧的味道,就象加了酒精的醋一样,正好被他拿来解酒。

现在,他的酒也醒了五六分,看两位客人都是面带礼貌笑容不吭不哈,两个主人不是沉默不语就是说话不得要领,就端起盏对李穆与田岫各一比划,呷了一口放下盏,问李穆说:“前头听人说,定一先生这些年都在太白山下结庐?”

商成是大将军又封着实爵,他说话李穆不能不应。李穆停下竹箸捧盏还礼,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说:“不敢当应伯如此评价。这些年我确实是一直都在太白山下潜心向道,也稍有收获。”这一回他的笑容很真诚。人家应县伯对他的评价实在是太高了,高到他都有点不能接受。“结庐”一辞出自晋朝陶渊明的《饮酒》,原句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隐隐然便把李穆的身份拔高到大隐士的地位;也应了李穆这次应朝廷征召一一有“车马喧”一一的事实,说明这不是李穆贪图朝廷给予的荣华富贵而离开太白山的居所,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就愈加映证了李穆的道德修养还有才华都使人难以忘却一一不然他都“结庐”了,怎么还会有“车马喧”呢?

其实商成嘴里蹦出个“结庐”只是无心。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李穆的修道之举,恰好记起陶渊明的诗,就随口掐出两个字。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不对,心头惴惴地有点怕贻笑大方。看李穆笑得如此开心,便知道自己的马匹拍正了位置,就再说道:“太白山是个好地方。中原第一高山,主峰都快到四千米了……好象是八仙里张果老的登仙之地吧?”

李穆有点不知他所云。太白山是中原第一高山,这话是从何说起;“四千米”更是云山雾照唏哩糊涂,勉强能听出“米”大约是与“尺寸仞丈”相似的某种计度的称谓;张果老似乎是个后来作了神仙的人物,却全然不清楚是什么来历。他在杂学上头的学问有限,就拿眼睛去看田岫。

田岫沉吟着说道:“张果老?应伯所指,怕是唐玄宗时的道人张果吧?就是写《太上九要心印妙经》那位?一一还有四卷《道体论》,其中两卷极似是后人假托其名的伪作。”

“就是他。”商成说。他肯定不能象田岫这样随口就背出张果的著作,但他隐约有印象,张果老就是唐朝人。

田岫没理他,继续说道:“……应伯所指应当不是这人。我记得前朝相州人方荒的《缈堂草抄》里有记载,张果于唐德宗贞元年间卒于交城。方荒的《缈堂草抄》成书于唐宪宗元和七年,离贞元年间不过短不过数个春秋,长也不过十数载,应当可信。所以应伯所言张果飞升之事,纯是无稽之言。”说完就低下头夹菜。她不忿商成不辨雌雄到处追问自己的下落,所以就专门把一段话截成两段,等着商成自己撞上来好使他落个颜面。这还是因为商成于她有恩,她才把话说得很隐晦。

商成的脸色有点泛红,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能听出来田岫的话里带着刺。他前头是被《青山稿》里的文章所吸引,很想结识田青山,所以才到处打听;那些被他找上的书肆老板其实自己也不认识田岫,只听说过书是青山先生所著,人云亦云地给他解释学说一番,就把他也带入歧途。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田青山竟然是位女子,更料想不到自己其实早就有机会与她认识。不过,现在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他也就没了结交的想法一一毕竟人家是个女子。自己一个军旅莽汉认识下李定一不成问题,最多被人背后贬低几句附庸风雅;可要是纠缠田青,那就是大毛病了,说自己贪索好色都是轻的,说不定整个仕林都要朝自己吐唾沫。他再没个事情可干,也不能拿个屎盆子朝自己脑袋上扣吧?

李穆也听出田岫的话里藏锋,心头不禁好笑。可商成才奉承过他,多少有点好感,不好教他太过难堪,就替他解围说道:“听应伯所言,似乎是对太白山并不陌生。您也曾到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