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喆的画寄到时,是一个漫天红霞的傍晚。
冉喆的画作一贯带着灰蒙蒙的镇静,有时候是风景,有时候是群像,轮廓写实,但色彩诡谲。据说这都是他病重时梦到的画面。那些调色盘里调出的奇异色彩难以名状,介于各种颜色之间的过渡状态。
统一的特点,大概是描绘了绝望背后的淡薄希望。当一个人面临死亡时,意识缩成一丁点大的平静,如风中残烛的火苗,却怎么也熄灭不了。这种微弱的顽强,似乎击中了人们心中共同的恐惧——面对死亡和未知的战栗。冉喆凭此名声暴涨,声望在他死后达到高峰。
可惜未售出的画作几乎全被烧了……
冉尔上完早班,带着快递箱回了家。她撕开包装的纸箱子,露出画的一角,松节油的味道浓烈起来。冉尔心中一跳,想到了什么。冉喆的画作价值连城,他的同学为何会主动归还?真是世间少见的高尚君子吗?
她顾不上开灯,就着昏暗的余晖撕掉包装纸。露出的第一幅画,让她浑身一震。
大块的色彩横亘在四开的画纸上,从淡金色过渡到铁锈灰。黑色的抖动曲线穿梭其间,还有灰绿夹深蓝的三重波浪细线,铺满画面。画纸中部偏左是一片浓重的血红,边缘略微晕开,呈放射状,怪异的形状和色彩似乎与画面其他部分不搭,但整体看来,为画面营造了极强烈的生命感。那血红色块犹如剥开皮肤露出的跳动血管,散发着可怖的吸引力,又带着血渍晕开后稀薄的、微微刺痛人的奇异宁静感。整体就像画家剥离了心中的绝望,血淋淋地掼在纸上,然后心平气和地抹开。
竟然是这一幅。
冉尔又翻动另外两幅画。剩下的两幅其实是早期的残稿:一幅只有潦草的铅笔草稿;另一幅则在画面中心绘出三个人头,阴影浓重,眼神扭曲,其他部分则完全空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好吧。她明白了。这三幅画并不是冉喆的典型作品,也卖不出高价。
她又回到第一幅画,发起呆来。
这一幅并不是冉喆擅长的风格,而是抽象画,颜色和线条脱离了叙事功能,直接传递着强烈的情感。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大片血红上。
她还记得自己把颜料糊上去的感觉:黏稠的,带臭味的软膏,闻起来却让神经微微兴奋。这幅原本是淡金色湖面的写生,因为突兀的鲜红色块,只好被废弃掉。以前趁冉喆不在,她毁掉了他刚开始画的作品。
那时候,冉喆得了重度肺炎,稍有好转却挣扎着坐起来,不停地画画。
妈妈和冉尔无论怎么劝说也不行。照料患者的差事很烦琐,冉喆却并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冉尔感觉自己二十几年的隐忍都喂狗了,从小因为弟弟而遭受的一切,竟然什么也没换回来。他还是病恹恹的,也不打算活得久点。
妈妈早就被生活折磨得脾气暴躁,那天早上,因为冉尔忘记洗衣服而打了她一巴掌。
冉尔还记得她是怎么捂着脸,拿起画笔,把一管大红色颜料全部挤出来,泄愤似的涂抹在画面上。那犹如胸口被刺穿的血迹形色块,仿佛一只死去的眼睛。最后她放下笔时,发现冉喆苍白着脸正在看她。
冉尔完全不在乎冉喆的反应,扬长而去。冉喆冰冷的愤怒不及她多年压抑的十分之一。来吧,看谁的怒火更大。
“我不会输的。”她在心里说。
冉喆之后并没有找她麻烦。他好像受到了打击,一个月都没有画画。冉尔不禁有一种隐秘的胜利感。
时隔多年,冉尔惊讶地发现,她当初毁掉的那幅画,竟然被他修改成这样。湖面的波光变成了装饰意味强烈的波浪线,那巨大的血红色块,也经巧妙地修饰进入了画面,醒目而不突兀。
她枯坐到夜幕降临,方才眨一眨眼,已经给冉喆的同学回复消息,说收到画了。
“冉尔姐,你看到第一幅画的签名了吗?”大概是她反应平静,那名热心的同学提醒道。
冉尔又仔细端详,终于在右下角发现了潦草的签名。
“活着。冉喆&冉尔。2013年10月16日。”
寥寥几个字,却像一根又一根针刺进她的心。
她以为那是毁掉。
他却变成了创作。
活着的感觉……是这样吗?
多年前无声的冲突,化作河流,反复冲刷她的伤口。
冉尔抚摩着并排的两个名字,蜷起身子,好像在抵御并不存在的巨大疼痛。
她终于举起手机,下定了决心。
她打开了画之魂APP,意外发现王希孟并没有出现。可能是因为生气,也可能是因为无法面对,他故意躲开了。
冉尔咬着嘴唇,颤抖着点击“生成画魂”按钮。摄像头开始扫描《活着》的画面。
“确认生成新的画魂?现有画魂人物将被覆盖。”系统弹出提示。
她一脸空白地点击了“是”。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