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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寻访郑州瓷器造假窝点(2 / 3)

我故意当面大声,他那些同学纷纷投来羡慕的眼神。孩子特别敏感,阎军顾不得质疑我的身份,一把接过变形金刚,这手就撒不开了。我哈哈大笑,还不谢谢许叔叔,他连忙谢谢许叔叔,不忘得意地回首瞥了一眼队伍。

我顺理成章地摸摸他的头,你爸爸一会儿就回来,我给你送回家去,在那儿等他吧。阎军被变形金刚弄得头昏脑胀,一点也没起疑心,掏出钥匙把我让进他们家去。

阎山川家进门是一个客厅,立着个塑料圆桌。里面分成两间,一间大人住,一间孩子住,都用梅花布帘挡着。厅里的五斗橱上搁着一台松下1英寸彩色电视机,旁边还放着一套卡拉k机。再远处是个书架,书架旁支着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旁边墙上是俩人结婚照片,有道裂痕。

看来阎山川的家境还不错,只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家里跟古董有半点关系。我扫了一眼书架,上面的书花花绿绿,不是杂志、工具书就是股票、时尚类的书,最旧的也是七八十年代的。

我把阎军叫过来,问他爸爸妈妈平时都在家里做什么,阎军摔跤。我一听,不由得打了个哈哈,这熊孩子真是什么都……我问除了摔跤呢,军吵架。我耐着性子启发孩子,你再想想,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或者罐子花瓶什么的?

阎军眼睛一亮,我爸爸有好东西,藏在我屋子里的床底纸盒箱子里。我按捺住激动心情,让他带我去找。这孩子也属于没心没肺型的,带着我就进了他的卧室,撅着屁股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壳箱子,上面还拿胶带封着。

拆胶带最好是用蒸汽熏,不露痕迹。但我看看时间快六点了,怕他媳妇回来,急中生智,把箱子颠倒过来。果然这纸箱子底下没封胶,就是四个折口交错叠在一起。我跟阎军你去玩变形金刚吧,这边有叔叔呢。这孩子居然就大大咧咧跑出去了,估计已经快忍不住了。

我把箱子拆开一看,一口血喷出来。原来里面装的是一摞香港的《龙虎豹》杂志,上头一个个裸女搔首弄姿。我能理解阎大记者为啥把它藏在这里,不过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赶紧又放回箱子,原样放到床底下。

我回到厅里,就听外头一阵自行车叮铃铃地响,朝外一看,阎军他妈居然拎着菜提前回来了。我暗叫不好,赶紧把阎军拽过来,装作教他玩变形金刚。他妈推门一进来,发现屋子里有个陌生男人,吓了一跳。我放下变形金刚,满面笑容伸手过去,嫂子你好,我是阎山川的同事,有人给军捎了套玩具,阎哥让我带回来。

碰到这种情况,绝不能着急走,一走就显得心虚。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得主动滔滔不绝地讲话,让对方脑子里没有思考的余暇,才有机会先声夺人,我这么一,她一下子就愣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乘胜追击,又接了一句:“阎哥给我看过您照片,您本人看着可年轻多了。”这一句话,先解释了我俩没见过面,又顺势恭维了一番,消除敌意。阎山川的媳妇被我连消带打几句话得晕头转向,把菜搁到一旁,讪讪道:“这个老阎,也不跟我一声,我好去多买点菜。”

“不用了,嫂子,我这还有别的事,马上就得走了。”我摆了摆手,身子却不动。阎山川媳妇一听我要走,赶紧你专门送东西过来挺辛苦,好歹留下来吃顿便饭吧。她出这话来,明疑心已经消除大半,我接下来只要把离开的意思再表达得坚决一点,她客气两句,把我送出门,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古董商人多少都有点演戏赋,这些手段对付普通老百姓简直太容易了。

我暗自松一口气,正盘算什么时机离开最好。不料门外忽然又是一响,我和她同时转头去看,看到一个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正是阎山川。

这一下子饶是我心理素质好,也不由得惊慌起来。老爷你也太混蛋了,平时夫妻俩都准时准点,怎么今这么寸,全都提前回家啊。

阎山川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男人,立刻警惕地停住脚步,朝我瞪过来。我知道,如果给他以思考的时间,不消两秒我就会大难临头。我急中生智,拿出鉴别古董的眼光扫了他一眼,看到他脸色潮红隐有酒气,心中立刻有了计较,上前一步劈头喝道:“山川!你这喝酒的老毛病怎么还没改,怪不得升不上去!”

阎山川听到这话,肩膀一颤,脸上居然浮现出些许羞惭神色,显然被我中了心思。

其实这事来也简单。屋子里摆放着不少酒瓶,结婚照还摔裂了一半,再加上刚才阎军爸妈总吵架,明家里矛盾重重。一个事业单位的中年记者,居然还住在这种平房里,显然在单位里混得不怎么样。阎山川的不得志,就算不是家庭矛盾主因,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这会儿才六点,阎山川一身酒气回来,一定不是应酬吃饭,很有可能是自己喝闷酒去了。

综合这些线索,我再稍加发挥,一下子正中了他的要害。我趁机快步走到他跟前,语气半是劝诫半是斥责:“军都这么大了,嫂子多不容易,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得争点气啊。”

“你是……”阎山川有点蒙了。我不由分打断他的话:“是!我是外人,可有些话就得外人来!”我把嘴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床底下的书,嫂子可都知道了。”阎山川眼睛一鼓,顿时大为紧张,支支吾吾解释那是大钟送的。他媳妇柳眉一立,已经听出有些不对劲了。我长长叹息一声,指着他媳妇:“这话啊,你自己去跟嫂子解释吧,我不管了!”

这句话是最狠的,我故意不挑明什么事儿,他们夫妻俩只要有矛盾,肯定会自动代入进去。这一招“祸水东引”果然奏效,阎山川媳妇脸色阴沉下来,不定想起什么陈年宿怨。阎山川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起。我趁这个空当,怒气冲冲推门而出,还故意把门重重摔上。

出了门以后,我头都不敢回,一溜烟儿跑回了爱民旅馆。进房间以后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背后已经被冷汗溻透。实话,这事我做得有些不地道。我与老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要他平白替我承受这飞来的无妄之灾,但我别无选择,看以后能不能找机会补偿吧。

我坐在沙发上把气儿喘匀了点,又起身拿起暖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心里才慢慢恢复平静。

今也不能全无收获。我的闯入是个意外事件,从阎家三个人的瞬时反应来看,他们应该跟古董造假或老朝奉毫无关系。

要么是大眼贼故意给错了地址,要么是老朝奉狡猾,一觉察有异,就立刻把这边的联络站撤了。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意味着这条线已经失去价值了。刘一鸣和烟烟的没错,老朝奉是个狡如狐,狠如狼,惊如鼠的人。不定正是大眼贼的落网惊动了他,这才立刻收回了手脚。

我想到这里,无奈地摇摇头。我冒着被五脉和烟烟指责的风险来到此地,结果却是无功而返。挨骂是事,关键是老朝奉一下子又缩回到了黑暗里,隐藏身形,再想要抓住他的尾巴,不知要到何时了。

老朝奉这根刺一日不去,我许家一日不得安宁啊。

“爷爷,爸爸,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望着花板喃喃道。花板上到处都是水渍痕迹,既像是一幅玄妙的青铜铭纹,又像是爷爷许一城那满是皱纹的沧桑脸庞。我希望从中看出答案,就这么一直盯着,盯着盯着,眼皮变得沉重起来,慢慢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里,没人给我托梦。次日我早早起了床,只好打算坐最近的一班火车赶回首都。爱民旅馆可以代买火车票,所以我把钱交给服务员,然后坐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等着拿票。我随手从报刊架上拿起一张报纸,心不在焉地翻看。差不多看完了两版新闻,旅馆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我抬头一看,一个身穿红色夹克衫的个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他年纪不大,脖子上还挂着一台相机。这个家伙神色狼狈,一进门就连声喊着快报警。前台服务员本想探出身来问,突然又缩了回去,原来在那个子身后,还追着四五个裸着上半身、下穿牛仔裤的长发汉子。个子见服务员不敢搭理,大为惊慌,脚下一不留神被拖布绊倒在地,怀里滚出一样器物,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听这响声,我耳朵陡然立了起来。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铜声,而且是精铜!铜在古代被称为声金,在五金之中质地最易发声,我们许家在五脉里属白字门,专精金石,这种声音听过太多次。我放下报纸,朝地上扫了一眼,发现那东西是一个铜索耳三足香炉,不大,通体黝黑,看起来像是一件古玩。

个子看到香炉掉出来,神情紧张,俯身把它捡起来,往怀里揣。就在这一迟疑的当儿,那几个大汉扑过来,恶狠狠地按住他肩膀,喝令他把东西交出来。个子拼命挣扎:“我是记者,你们快放开我!”

那几个人大怒,狠狠踹了他两脚:“记者算个屁!赶紧把偷的东西还给我们!”

“这是我买的!”个子大叫。

“我们不卖了!”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沓票子甩到地上,然后下令去搜他的身。个子梗着脖子趴在地上,拼命护住那香炉:“你们卖假货!这就是证据,不能给!”我听到“假货”二字,眉头一皱,不由得多看了那边一眼。恰好一个汉子与我四目相对,他打量了我一下,走过来恶声恶气道:“你看什么看?”

“我看什么关你屁事?”他态度恶劣,我自然也没好脸色。

“这还有一个嘴硬的!”他这话一出,那边立刻腾出两个人,气势汹汹地朝我包夹过来,作势要打。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穿的还是昨去阎山川家的那套记者行头,估计这伙人误会我跟这个子记者是一伙的了。他们见我坐在沙发上不出声,以为怕了,指着我鼻子道:“你给我老实待着,不然连你一起打!”

本来我没有见义勇为的心思,但这群夯货非要来惹我,我也就不必客气了。鉴赝识伪,是明眼梅花的然责任。临走之际,我随手行侠仗义一次,也算不虚郑州此行。

一念至此,我便拨开他的手指,冷冷笑了一下道:“光化日之下,你们在爱民旅馆抢东西,传出去也不怕抹了盘子?人家既然没倒拦头,你们也别欺人太甚,不然可莫怪我刨你们的杵。”

这是玩古董的暗语春点,“抹盘子”是丢人,“倒拦头”是上当受骗的人回来要钱,“刨杵”是指同行人拆台。听了这些话,他们就该知道我也是同道中人。果然,那为首的壮汉听了我的话,态度稍微收敛了点,指着个子:“这混子来偷我们店里的货,我们抓贼拿赃。朋友你借条道,彼此都方便。”

“就是那个香炉?”

“那可是正宗的宣三炉!你这子罪过有多大?”大汉一本正经地。我一听,“扑哧”一声差点乐出声来了。

宣三炉是指在大明宣德三年炼出来的铜器。当时宣德皇帝亲自监督,从暹罗进口铜料,前后精炼十二遍,质地极纯。这些铜一共炼成三千件铜器,再也没有多的了,收藏者谓之“宣三炉”。咱们如今的宣德炉,严格来指的就是宣三炉。后世虽然一直仿制,但都未能达到这一年的制作水准。所以能流传至今的宣三炉,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这家伙张嘴敢宣三,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个子在地上大喊:“他们是在撒谎!他们卖的是假货,我买来当证据去曝光,他们就想给抢回去。”

我点点头。其实刚才我一听那响动,就知道这玩意儿真不了。真的宣德炉,铜质均匀,铜声恢宏大气,赝品往往声音发闷。而且正经的宣德炉,表皮黯淡,收敛在内,如同炉中有火光而不冒。个子怀里揣着的那个玩意儿,表面抛得贼光贼光,假得没法再假了。

但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于怎么这话。古董界从来不“假”,而是“不旧”“挺新”,就是不想得罪人。何况现在那群流氓占着武力上的优势,话不可绝。我略转了转心思,便笑道:“您这尊宣三炉,宝光不是很足啊,拿出来可有点烫手。”

我把范儿端得足足的,行内术语一露,那几位就有点迟疑。为首的还嘴硬:“我们这可是真品,专家鉴定过的。”

“好,你们既然他偷了宣三炉,这东西的价值够得上立案了。要不这样,咱们去派出所去报案,你看如何?”

我将了他们一军。若是去派出所报案,这假炉子稍加鉴定就得露馅;若是不去,那就承认给记者栽赃了。造假都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争气。被行家刨了杵,明白人不会继续纠缠,免得自取其辱。

我本来打算让他们知难而退就得了,可冷不防那个子又大叫一声:“对,去公安局!他们是个古董造假窝点,骗了很多人!不能放过他们!”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恨不得踹他一脚,这些事你他妈的不会等脱身了再啊!果然,那几个汉子听了个子记者的话,重新目露凶光。为首的大汉一挥手:“管他妈那么多,先把这子的东西掏出来!还有,把他那相机给我砸了!”其他人立刻七手八脚去撕扯那个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三四个警察冲了进来。警察一见屋里这阵势,如临大敌,连忙掏出枪来,喝令不许动。人民警察面前,一切黑势力都是纸老虎。那些汉子一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一个个全跪下双手抱头,气焰全没了。

“刚才是谁报的警?”带队的警官放下枪,环顾四周。

“是我。”我从怀里拿出我那只摩托罗拉00大哥大,晃了晃,机器上的通话绿灯还一闪一闪的。

早在跟他们话之前,我就知道这事决计不能善了,所以事先用大哥大拨通了报警电话,藏在怀里。接下来我们的对话,警察在那边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还故意大声报出爱民旅馆的名字,指引他们过来。

那时候手机还是个稀罕东西,普通人根本没这概念。那些汉子怎么都想不到,我穿着朴实,怀里居然揣着个大哥大。

警察把我们几个全带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个子记者叫钟爱华,二十出头,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在当地晚报负责文化版面。他最近有个选题,调查郑州市文物市场状况。这孩子是个傻大胆,顺藤摸瓜摸到一家黑店,打算买一件赝品当证据做曝光,结果不慎被对方发现,一路追到此处。若不是我见义勇为,钟爱华怕是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这孩子真够糊涂的。在郑州这龙蛇混杂的地方开古玩店的,背后多少都有点势力。何况古玩圈子的真赝之争,从来都是闷起来自行解决,找警察或找媒体曝光,都是坏了行规的大忌。他这是捅了马蜂窝,怪不得会被一路追杀。

那伙人涉嫌人身伤害、非法禁锢和诈骗,直接被收押了,我和钟爱华被盘问了几句以后就放了出来。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想回旅馆取票回首都,钟爱华却一把抓住我胳膊,非要请我吃饭道谢。我本想拒绝,但架不住他生拉硬拽,就差没痛哭流涕了,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反正火车下午四点才开,吃个饭来得及。

钟爱华见我答应,高兴得不得了,我带您去吃羊肉烩面,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

我算是看出来了,钟爱华这家伙用一个字总结,就是“愣”,或者用个好词形容,叫直爽。他似乎根本不懂什么叫委婉和掩饰,有什么什么,所有情绪都亮堂堂地表现在脸上,活蹦乱跳。这种人去古董行调查,不被识破才怪。

他带着我七转八拐,来到一处其貌不扬的店,叫刘记羊肉烩面。钟爱华您别看这店,年头可不短,东西着实好吃。我们坐下来,一会儿工夫就端上来两个白瓷大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汤面浮着几丝香菜。我拿筷子一搅和,里头羊汤的浓郁鲜香扑鼻而来,让我浑身筋骨为之一酥。我这几为了监视阎山川家,没怎么正经吃东西,闻到这味道,肚子立刻就饿了。

于是我也不客气,低下头稀里呼噜吃了起来。直到把里头面筋捞干净,汤喝光,我才抬起头来,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对面钟爱华也吃得差不多了,一嘴都是羊油,一脸难为情地掏出手帕擦了擦。

“你上午干吗那么冲动?”我问他。

一提这话题,钟爱华打开了话匣子:“我有个中学语文老师,人特别老实,兢兢业业教了一辈子书攒了点钱,听人古玩能升值,就去了今那家店里转悠。没转几圈,就有人凑上去偷偷告诉我老师,他瞧见店后头扔着一个铜炉,店主没当回事,其实是件宝贝,是宣德炉,一转手就是几十万。老师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吗不捡漏?那人今可巧没带钱,又怕前脚走,后脚这便宜就让人占去了,我看你是人民教师,信得过,这才找您。您先掏钱给炉子盘下来,回头我本钱还您一半。等倒手卖出好价钱,咱们一人五分。我老师信以为真,以为捡了个大漏,连忙取出毕生积蓄,把那炉子盘下来了。等交完了钱,我老师一回头,那人就不见了。请专家一鉴定,假的,一辈子心血就这么没了。老师再去找那家店,人家压根不承认,那人跟他们没关系。老师急得脑溢血住了院,老伴也急病了,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毁了!”

我微微一笑。这招叫作借花献佛,可以算是最常见的古玩骗局。别看这骗术简单浅显,偏偏上当的人最多。没办法,人总想占便宜,一存了这个心思,利令智昏,就会上当。尤其是那些外行棒槌,一骗一个准。

“所以你去那家店里,是想替你老师出一口气。”我问。

“不光是出气!我做这个选题,就是打算好好曝光一下现在的赝品乱象。现在多乱啊,假货遍地都是,不曝光的话,恐怕会有更多人上当。”

“你就不怕遇见今这样的危险?”

“怕,但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情啊——揭露真相,是我们记者的神圣职。”到这里,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凤凰05相机,露出坚定的神色。

这个年轻人冲动了点,但这份还没被俗世磨去的正义感却让我对他心生好感。钟爱华忽然盯着我的脸,一脸狐疑:“我看您刚才那几句话,挺内行的,您在首都也是玩古董的吧?”

“嗯。”我夹起一块海蜇皮,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那您知道明眼梅花不?”钟爱华问。

我嘴里“咯吱”一声,把舌头给咬了。

明眼梅花是五脉的别称,古董界知道这词的人都不多,一个刚毕业的郑州记者怎么能一口叫出这名字?

这什么情况?我心中升起一团疑惑。

“那是个老词儿了,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我反套了一句,仔细盯着他的脸。钟爱华大为得意,眉飞色舞地晃着筷子:“为了做这个古董市场现状的选题,我着实去查了不少资料呢——前一阵有个玉佛头事件你听过吧?”

我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玉佛头那次事件在业内很是轰动,但在刘局的刻意管控下,并未在媒体上大肆报道。不过当时记者很多,有心人若是想查的话,还是有不少资料能找到。他若对古玩有兴趣,查到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据在玉佛头的背后,就是明眼梅花。人家一共有五脉传承,现在改名叫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在首都管着古董鉴定。你想想,五大家族专注打假几百年,往那一坐,就是泰山北斗,真就真,假就假,多牛逼呀!”钟爱华到这个,眼睛直发亮,跟阎军看见变形金刚似的。

“你好像很崇拜他们?”我饶有兴趣地问道。

钟爱华一拍胸脯:“那当然了,那都是我的偶像。我本来大学就想报考考古系的,家里不让,这才选了新闻系。不然我就直接去首都投靠五脉了。起来,明眼梅花的事,我可知道不少,跟我们郑州也是颇有渊源啊……”到这里他整个人突然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你……你……你?”

“我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许一城的孙子,敲佛头的许愿!”钟爱华的嘴唇开始哆嗦。

我心想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绰号,当下点了点头:“嗯,你怎么认出来的?”

钟爱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来想要抓我胳膊:“真瞎了我的狗眼啊!我明明看过新闻发布会的照片,怎么刚才就没认出来呢!你就是许愿啊!那个许愿啊!”

我算是体会到那些港台明星在内地是什么待遇了,他两眼发亮跟个追星族似的,热情得让人受不了。我有点不胜其扰,但也有了一点点得意——哥们儿我也算是有拥趸的人了。

周围的食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好不容易把钟爱华劝回到座位。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倒了满满一杯啤酒,又站起来:“英雄,我敬你一杯!”

“坐下喝,坐下喝。”

“我能给许老师您做一期专访吗?”

“不必了。”我赶紧拒绝。我是偷偷离开京城的,这要是上了郑州的报纸,行踪岂不全曝光了?

“您来郑州,一定是和古董鉴定有关系吧?是不是又有惊大案等着破?”钟爱华一脸期待地问,然后还没等我回答,又自己敲了敲头,自嘲,“对啦,这都是机密,怎么能跟我一个记者讲呢。”

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直爽。

我看着钟爱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看得出,这家伙对古董行业很有感情。他是本地人,又要做郑州文物市场的专题报道,手里一定有不少关于造假的资料。从他那里,不定可以挖到一点关于老朝奉的资料。我再怎么熟悉鉴宝,在郑州毕竟是外地人,得有当地的帮衬才好施展。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我让他冷静一点,一脸严肃地开口道:“我来郑州,确实有件事想查清楚。要不你听听,帮我参详一下。”钟爱华激动得满脸涨红,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个记事本和圆珠笔,唯恐漏听一句。于是我把阎山川家的事情从头到尾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老朝奉的名字,只追查到一条制假贩假的线索。我问他:“你觉得这信,是如何送进阎山川家的?”

钟爱华这会儿已经稍微恢复了点冷静,听我完,他把圆珠笔搁在嘴里咬了几下,又问了我几句在阎山川家的遭遇,一时陷入沉思。忽然“咔吧”一下,他竟把圆珠笔头给咬碎了。钟爱华吐出塑料碎渣,咧开嘴乐了:“许老师,我想明白了。”

“哦?”

“大眼贼告诉您的地址,应该没错;阎山川对此毫不知情,也没错。”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皱起眉头。

“不矛盾啊,您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信,可不会自己跑到阎山川家里啊。”钟爱华笑着做了个送信的动作。

钟爱华这么一提示,我脑海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对啊,能接触到这些订货信的,除了阎山川以外,还有每上门送信的邮递员啊!如果邮递员是老朝奉的人,那么他便可以在派送的时候,把所有写给阎家的信截留下来。这样一来,订货信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工坊。就算这个地址被警方关注,调查者首先也会把方向对准毫不知情的阎山川,给老朝奉留出足够的预警时间。

老朝奉这个安排,可谓是大隐隐于市,巧妙至极。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一点半。还有半个时,那个邮递员就要去阎山川家送报纸了。我想到这里,起身欲走。钟爱华忙道:“您这是要去堵人揭发造假黑幕了?”我点点头,事不宜迟,要趁他们觉察之前,把这根线死死咬住。

钟爱华怯生生地问他能跟着去吗,一脸期待。我犹豫了一下,但又不想打击这家伙的积极性,就你可以跟去,但不许跟任何人。钟爱华雀跃不已,把脖子上挂着的那台相机举起来又放下:“我答应您。不过万一这案子破了,您可得让我做个独家报道。”

“一言为定。”

我们俩离开饭馆,直奔阎山川家而去。阎山川家照旧大门紧锁,不知昨晚他们吵得如何。我们蹲守在巷子口附近,过不多时,一个留着半长发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进来,他拿出两份报纸,熟练地投进邮筒,然后车把一打,骑了出去。他自行车后座搭着两个邮政大挎包,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各种邮件。

钟爱华用眼神问我怎么办,我跟着他。我们没时间叫车,只能靠双脚去跟踪。好在那个邮递员一家一家投递,速度也不快,我们勉强能咬住他。就这样,我们跟了他在城区里转了足有一下午,邮递员一直在各处街道投递,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跟踪邮递员可不是个轻松活,我毕竟不是方震那样的侦察兵,跟到后来,累得有些腰酸背疼。钟爱华倒是生龙活虎,还不时举起相机拍上几张。一想到他不时投过来的崇拜眼神,我就不好意思自己累了,只得咬着牙坚持。

邮递员给一家单位的收发室投递完一摞邮件,然后沿着马路骑下去。钟爱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诧异道:“好奇怪啊。”我问他怎么了。钟爱华邮递员都是分片儿的,一般负责一个城区内的特定几条街,可他刚才明明是在金水区,但现在过了马路,从区划上已经进入管城区来了,这不合投递规矩。

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这么,他跨区是为了把寄到阎山川家的订货信送出去?”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们两个人精神一振,跟近上去。我们看到邮递员过了马路,把自行车停在一座五层大楼前,捧着一大堆邮件进去,过了五分钟才出来。出来以后,邮递员没有继续前进,而是车头一拐,穿过马路回到金水区。

他这个举动,无疑证实了我们的猜测。钟爱华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你去跟邮递员,你把相机给我,我进楼里去看看,咱们俩晚上在刘记烩面那儿碰头。钟爱华跟兵张嘎似的,特严肃地冲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跑开。

这大楼一进门是个开阔的大厅,左右立柱旁各摆着两个落地缠枝大花瓶。正中一尊大座钟,钟上头墙上挂着一幅洛阳牡丹图。这估计是某个事业单位的产业,租给公司当办公室。我从大楼铭牌上看到,多是会计师事务所、旅游公司、法律咨询、某某驻郑州办事处、图书编辑室之类。人来人往,还挺热闹的。

我径直走到前台,装出特别焦急的样子,有一封特别重要的信件递错了,必须要找回来。前台是个姑娘,挺同情我,指了指身后一个大纸箱子,这是刚送来的,还没分捡到大楼邮箱里。我翻了一圈,里头没有写着阎山川家地址的邮件,就问前台之前有谁拿过没有。前台姑娘先没有,后来又有一家公司是邮递员直接送上去的,不走前台,在四楼,叫新郑图良工艺品有限公司。

我谢过姑娘,抬腿朝四楼爬去,左拐第一间就是。来奇怪,相邻的几家公司都挂着黄铜色的牌匾,悬着海报,门前打扫得很干净。这家公司倒好,门前堆着几个破纸箱子和废纸堆,门框还留着胶带痕迹,紧闭的磨砂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印着“新郑图良”四个字,怎么看都不像一家正经公司。

我一看这名字,就知道肯定有蹊跷。

国家有明文规定,制贩高仿古代工艺品是合法的,制贩赝品是违法的。可是高仿和赝品之间的定义特别微妙,它们的区别,往往只在于买卖的时候是否明确告知性质。白了,同样一件唐三彩,你这是高仿的您拿好,这就合法;您这是乾陵挖出来的,就不合法——当然,两者的价格也是个重要参考——所以很多造假者钻这个法律空子,给自己披上一层仿古工艺品的合法皮,公然生产大量高仿品。至于这些高仿品在市面上以什么身份流通,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没着急敲门,而是转回楼下。我跟前台姑娘攀谈了几句,趁机从纸箱子里偷偷拿走一封寄给本楼一家杂志社的信,又借了张信纸和一个空信封。我在信纸上潦草地写了几句话,放进信封,然后填入阎山川家的地址,撕了张邮票封好,再走上楼去。

我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探出头来,一脸警惕地看着我。我把两封信递过去,满脸堆笑:“你好,我是三楼律师所的,刚才我上楼的时候看见邮递员掉了两封信,估计是你的,给送过来。”

女人的表情稍微缓和了点,她接过两封信,飞快地扫了一眼信皮,然后拈出那封杂志社的信还给我:“这封不是。”

我把信接回去,有意无意往办公室里张望了一眼:“哎?你们是做工艺品的啊?我这认识几个朋友,需求挺大的,有兴趣合作一回吗?”

“对不起,我们这儿不对外。”女人生硬地回答,然后“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我捏着信封,望着紧闭的大门,“嘿嘿”冷笑了一声,举起相机拍了几张。这家叫新郑图良的公司,果然是老朝奉的制假产业链中的一环。

我仿佛已经看到一束光芒从而降,锁定了老朝奉在阴影中的一只脚。距离我把他彻底拖出在阳光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我把杂志社那封信送回前台,离开大楼。等我走到刘记羊肉烩面时,钟爱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我把相机给他,让他送到附近相熟的洗印店去冲洗,有一个时就能拿到照片。

我们俩进了店,点了两碗羊汤、两碟菜,边吃边。钟爱华告诉我,那个邮递员回邮局以后,跟谁也没接触,直接回了家,钟爱华还记下了他家的地址,然后我把新郑图良的事跟他讲了一遍。

“您没设法溜进去看看?”钟爱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