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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脱险(2 / 3)

这个时候,绝不能讲究英雄主义,我撒腿就跑。我这几一直下楼溜达,对附近地形也算熟悉了,跑起来轻车熟路,一头扎进楼旁边的村里去。

村子里的农舍早已废弃无人,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坳和平地里,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半坍塌的破旧古瓷窑。我沿着高高低低的土路疯跑了一阵,肺里火辣辣的疼。回头一看,好家伙,三五十人展开队形,漫山遍野地追了过来。

看来柳成绦是动了真怒,把细柳营里的工人也都动员起来,非要把我逮住不可。他也知道,如果让我进了山区,就麻烦了。要知道,江西的山势和别处可不一样。

我又跑了一阵,发现后面追兵很有策略,是摆出了一个鹤翼阵。两侧急速向前包抄,封锁我进山的路,中路徐图缓进,要把我堵在古村里,然后再抓出来。

看来进山是没指望了,我左右看了看,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古瓷窑,拱圆身长,纵看呈葫芦状,窑囱已经塌了一半,但主体结构还在,窑壁剥落,荒草萋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留。

我看着追兵进来,一猫腰,钻了进去。窑洞里很大,前高后低,跟一条逐渐压低的隧道似的。阳光从上方的扁形观火孔投射进来,把内部构造照得很清楚。从窑门直入前室,过了护墙,会连着一个火膛。膛壁烧得发黑,这应该属于平焰窑的一种。

《玄瓷成鉴》对各类窑炉也有介绍。我依稀记得书中曾提及,景德镇早期是馒头窑,后来到了宋元有了改进,变成了葫芦窑,后来明末清初之际,又改成了镇窑,又叫蛋窑。三者形制相差不多,但不断有改进,越往后对火力的利用效率越高,因此细节均略有不同。

若是葫芦窑,那么在火膛下面会有一个口,平进平出,用来鼓风添柴。到后期镇窑,这个设计被取消,改成了前置火床。我蹲下身子,在侧面底部摸了一圈,果然摸到一处微微凹陷的地方,把碎砾搬开,露出一个洞口。洞口不大,但勉强能容我钻下去。

也是亏了我之前在村子里溜达了好几趟,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古窑,提前做了点功课。不然情急之下,我还真不知道去哪躲藏好。

我忍着身上的疼痛,龇牙咧嘴地把身子放直,跟蛇一样往里钻。里面硌硌棱棱的,我也只能忍了。这个洞口往外通向一个低檐灶台,如今灶口已经被荒草掩住,影影绰绰能看到阳光洒进来。我把上半拉身子伸进灶台里,就不敢再动了,脑袋再往前伸,就会从灶口伸到外面去。倘若被人发现,便成了瓮中捉鳖了。

我刚藏好,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连忙伏下身子去,压着那本通信录,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脚步声众多,在附近跑来跑去,随即一个声音响起:“一群废物!就这么大地方,他能跑哪去?!”

这是柳成绦的声音,他竟然亲自追来了。我听着他的皮靴声踩着沙砾,逐渐接近灶台,最后竟然就在前头停下来了。我和他那双皮靴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灶体和枯黄草,只要一阵风刮过,他略一低头,就能看见我。

我调动全身肌肉,连呼吸都尽量压低,安静地观察着。柳成绦的心情十分不佳,在灶前来回踱了好几圈,还踢飞了一块石头,焦躁得很。他都快气疯了,煮熟的鸭子居然都飞了。

“你们再给我搜一遍,挨家挨户搜!”然后“砰”的一声,我感觉背后的窑体稍微晃了晃。估计是柳成绦一拳砸了上去。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答应,各自分散开来。不一会儿,两条大粗腿飞快地跑过来,看那宽度,应该属于龙王。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去追人吗?”柳成绦心情非常不好。

龙王道:“老大,王在通信室被人给打昏了!”

“什么?”

“您不是让我去追尹银匠嘛。我派了几个人开车去追,然后想联系附近镇上的兄弟接应。我一上二楼,发现通信室门开着,进去一看,王昏迷不醒,那本通信录……不见了。”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极低。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龙王脸上,柳成绦大怒:“许愿不可能一个人逃出来把通信录偷走!到底是谁,是谁把他放出来的?”

龙王的声音有点发虚:“药先生告诉我,鬼谷子的虎子是卧底,是他帮许愿逃跑的,还让我赶紧多带点人过来帮您。”

“等一下……你看见药不然了?”

“啊?对,他告诉我的。”

“药不然是卧底!他和许愿是一伙的!许愿一定是他放的!”

我听到这段对话,心里踏实了不少。药不然果然没死,不愧是祸害活千年啊。看来刚才打晕护卫的人,也是他。不过很奇怪,以他的个性,救了我肯定得嘚瑟几句,怎么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呢?

龙王有些不知所措,以他的脑子,对这个奇诡的局面实在无法理解。柳成绦急切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他?”龙王摸摸脑袋:“瓷厂门口。”柳成绦呆了一下,镇定神情终于彻底崩塌,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快回去!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啊?”龙王一愣。

“药不然把许愿放出来,让咱们去追,他好趁机混进瓷厂——那两个罐子的纸型,可都在那里放着呢!”

“啊!”龙王如梦初醒。

柳成绦这回可真是要气疯了,今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被爆炸搞掉了一半人,好不容易逮到我,我又离奇潜逃;现在更好,连纸型都被人拿走了。他明明占有主场之利,却赔了一个底朝。

那一双皮靴,踩着沙砾都踩不稳当了。

我趴在灶台里,心里不出的痛快。可惜视角所限,看不到那张白眉白脸扭曲成什么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渔翁不是我,而是药不然。他啥也没干,轻轻松松收了两个纸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关心我,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视线罢了。

这家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哪……

可是……我始终有一点不解。再怎么,鬼谷子、细柳营还有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对付,也不至于拆台到这地步。药不然这一系列举动,简直就是把柳成绦当敌人来干了,老朝奉会容许他这么做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药不然那轻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兴那句话:“药不然平时嘻嘻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

哎,这家伙一贯如此,谁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我又安静地趴了一个多时,直到确定周围没任何动静,才谨慎地从灶台的风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窑的中心部分。

接下来,我面临一个抉择,究竟是现在离开,还是等到晚上?现在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但晚上走的话,山区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风险也不。这时我觉得窑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急忙回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身躯遮住了窑口的光线。

是龙王!他居然找进这座窑里头来了!

他瞪着两只牛眼,右侧的脸高高肿起,这是让柳成绦给打的。

“你这个狗玩意儿,可让老子给逮着了!”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连我们老大都快让你给整疯了。”

我倒退了几步,身子背靠窑壁:“你怎么发现我在这?”

龙王往前缓缓迈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来前两你散步的时候,围着这儿转悠了好久,就想回来瞅瞅——还真让我给逮着了。”他在黑暗的窑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杀意毕现的魔神。

“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许愿,是老朝奉点名要的人。”我冷静地。

龙王挥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窑壁上:“我管你是谁!你害死我兄弟,就得死!你让我们老大难受,就得死!”每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墙,有飞灰扑簌簌地从窑顶飘下来,整个窑都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这种浑人,什么道理都不通。他两只大手张开又捏住,似乎在测试一下手劲,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现在再想钻进那个洞里已经来不及啊。我心一横,大叫一声扑向他,抱住他的腰,让他后退了数步。可惜这种困兽之斗没什么用,龙王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我,用液压钳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咙,抓在半空。

我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只能双腿拼命踢他。可龙王却纹丝不动,一脸兴奋地看着我这个贼脸色转青,双眼和舌头慢慢凸出来。

“这次可是真没办法啦……”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识逐渐僵硬。

在幻觉中,我仿佛见到一个人的背影。他短发长袍,负手而立,背对着我,前方是璀璨的阳光。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有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致的玉佛明堂,有乱兵蜂拥,也有黑暗侵袭,可他始终不曾有半点迟疑,始终向前方从容走去,一直不停。我想大声叫喊,可他恍若未闻,我泪流满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谁。他没对我话,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什么。

我们许家,总是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情。可是我们不后悔。

“爷爷!”

我骤然大叫起来,不知哪里迸发出力量,双腿猛烈地踢起来。龙王不得不调整一下姿势,才能避开脚踢,继续扼住我的咽喉。这样一来,我的脚只能踢到窑壁上。

可我继续疯狂地踢着,踢到足尖全都肿起来。龙王哈哈大笑,甚至还刻意放松了一下手腕,想多欣赏一下我临死前的绝望。

可龙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皱起眉头,朝花板上看,有细微的黄土在他额前飘下,落到我鼻尖。他再看向我,忽然发现我一直踢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是在窑壁拱顶下三分之一处,那里有一条灰砖,和整个窑壁覆盖的黄砖略有差异。

在一般人眼中,窑洞不就是砖头砌起来的么,没什么特别之处。其实真正搭起窑,讲究也很多。光是用砖就要分成三种。用田泥烧的黄土砖导热性好,要砌在表面,传递热量;用红土烧的砖耐火,是搭建窑体的主要材料;还有砂土砖,硬度非常高,搁在重要的支撑节点。

我拼命踢的地方,叫做窑眼,是支撑拱顶结构最重要的一个部位,一左一右,分在拱顶两侧中下部。这里相当于人的太阳穴,一旦这里破裂,窑洞就会崩塌,所以这里要用最坚固的沙土砖支撑。

在经历了长久的煅烧后,砖头都会变脆。这个古窑至少有几百年历史,又经历了同等时间的风吹雨淋,整个瓷窑的结构其实已非常脆弱。刚才龙王一拍,居然能让窑洞抖了一抖,便是明证。

这一条古旧的沙土砖,在我的猛踢下,已经悄然开裂,一块一块地掉下碴子来。然后“噗”的一声,整块砖头彻底碎掉。

这一下子,引起了连锁反应。从穹顶开始,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飞快地布满整个窑壁。龙王不明白怎么回事,可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将要大祸临头。可这里太狭窄了,根本不容他转身。数秒之后,整个窑洞轰然坍塌,无数砖头把我和龙王活活淹没,然后半截烟囱倾倒下来,又狠狠砸了一次。

我眼前突然间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旁边垂吊着一个点滴瓶。整个身体沉重无比,肌肉比青铜还僵硬,往头上一摸,脑袋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绷带。

在一旁忙碌的护士见我醒了,赶紧跑了出去。过不多时,匆匆赶来一位医生,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

“许先生,你能听见我话吗?”医生和蔼地问道,带着轻微的江西口音。我吃力地可以。医生掏出手电,略微检查了一下,然后对公安点了点头。公安走到床边,这是个年轻人,文质彬彬,手里还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

“我现在是在哪里?”我问。

“您放心,我们是在景德镇第一人民医院。您很安全。”公安劝慰道,还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许先生,你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大概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龙王在古瓷窑里逮到了我,然后我把窑给踢塌了,再往后就完全不记得了。我急忙挺立身子,催问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记事本,一板一眼地对我讲起来。

我们所在的山区,叫作大游山,行政归属上饶,但距离景德镇不到40公里。欧阳穆穆那个司机,带着尹鸿逃到附近的镇子上。尹鸿的情绪一直未能恢复,压根没想起来发射信号。结果柳成绦的人尾随而来,双方发生激烈枪战,随即被闻讯赶来的当地公安干警一举擒获。

清点犯罪分子随身物品时,一位老警司看到尹鸿身上那个信号机,大吃一惊,他认出这东西非同可,这案子一定另有隐情。警方立刻紧张起来,用得着这个信号机的,无不是大案要案。他们一边向北京确认,一边提审犯人,很快摸清楚其中原委。警方立刻调集警力,沿来路进山,直接摸进了细柳营。

细柳营里正闹得鸡飞狗跳,连个放哨的都没有。被警方这么奇袭,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北京方面的指示,细柳营里有一名警方的重要线人,务必找到。于是警方把周围梳了好几遍,最后在坍塌的古窑砖堆下扒出龙王和我。

“许先生你运气好,坍塌时你被对方压在身下,对方承受了主要压力。所以你只是受了几处轻微骨折,那个大个儿就惨了……”公安。

我对龙王的生死并不关心,急切地追问道:“主犯柳成绦呢?你们抓住他没有?”

公安扶了扶眼镜:“没有,他和几个手下跑掉了。我们搜查时,发现附近有一条潜逃的通道,是拿从前的防空洞改的,他们应该就是从这离开的。”他见我有些失望,宽慰道,“你也别太失望,这次行动收获还是很大的,一举捣毁了一个制假工厂,抓了四十多人,而且还关联上了全国十几起杀人案。省公安厅直接下了指示,要严办大办。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相信他逃不了多久的。”

柳成绦这家伙,果然狡兔三窟,不是那么容易被抓的。不过经此一役,细柳营几乎全军覆没,等于斩去老朝奉一臂,我也算是没白冒一次险。

我又问道:“尹鸿怎么样了?”

公安道:“他已经被警方保护起来了,不过精神上似乎受到很大刺激,恢复还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心中一阵懊悔,归根到底,是我把他给害了。我挣扎着起来,问尹鸿在哪里,我要去探视一下。公安连忙拦住我,他不在景德镇,已经被转运到南昌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了。

我只得悻悻躺回床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哎,对了,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本通信录?”

公安道:“那本通信录是重要的证据,原本收缴在警方手里。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一份复印件,这是北京那边特别交代的。”然后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装订好的复印本,递给我。

我这时才有机会翻开这本通信录。里面内容其实很枯燥,就是一排排人名、地址、电话和无线电呼号。但这里面有柳成绦的上游供应商、下游分销商、合作伙伴、其他分厂以及上级管理者等联系方式,警方以此为据,可以拎出一整条盗卖文物制假贩假的产业链条。

到时候老朝奉可就不是断一臂的事了,是整个产业都要覆没。若真是如此,我就算真死在瓷窑里,也瞑目了。

我收好通信录,然后要求给方震通个电话。方震这起案子已经在公安部挂了号,肯定要搞出一场大地震来。他让我安心养伤,同时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因为柳成绦和几个手下在逃,这些亡命之徒不知会干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我问:“药不然呢?”

话筒对面沉默片刻,然后方震答道:“在逃。”

听到这个回答,我真是一阵失落,又一阵庆幸。失落的是,这家伙果然又一次逃脱了法律制裁;庆幸的是,终究还是得让我亲手把他逮住。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可能对你没什么用处了,不过还是要知会一声。”方震。

“嗯?”

“柳成绦的背景,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他原籍北京,家里本来也是做古董这一行的,店铺名字叫作谟问斋。后来公私合营,谟问斋老板去世,他祖父是南下的政工干部,便把全家都迁到南方,从此与古董行业再无瓜葛。柳成绦从罹患白化病,不怎么与外界接触,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就喜欢摆弄古董。至于他怎么与老朝奉勾结上的,就不知道了。”

我听到谟问斋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惊。这不是药来给药不是讲的四个故事之一么?那个孔雀双狮绣墩的故事,主角正是谟问斋老板。

难怪柳成绦那次对药不然了句奇怪的话,什么“你们药家,可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原来渊源在这里。谟问斋老板的去世,大部分责任要归于柳成绦祖父,还有一部分责任,可得是药来承担。

可往深里想,药来讲的四个故事里,已经有两个和五罐有着间接联系。郑家有“西厢记焚香拜月”,柳家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如果另外两个故事里也有和青花盖罐的联系,加上药家的“刘备三顾茅庐”,恰好是五罐。

那幅油画,莫非还有我们没读懂的地方?

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坐不住了,想赶紧赶回北京。我匆匆挂掉方震的电话,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至少一个星期,没法再短了。

我苦苦哀求,可医生坚决不肯通融,我涉及的案子太大,贸然放走,万一出了事谁敢负责。

这儿的医生,比许家的人还固执。我只得悻悻留在病房,安心养伤。在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处于完全静养状态,没有会客,没有电话,一日三餐两次散步,晚上看看电视上的电视连续剧傻乐。门口有两个警察二十四时执勤,安全什么的也不必担心。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过这样纯粹而平静的生活了。

有一次我坐在医院花园里头,看着满星辰,忽然想起我和方震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也是这么一个夜里,那时我只是一个古董铺子老板,过着纯粹而平静的生活,结果他一脚踏进门来,从此我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也不知道我该感谢他,还是该怨恨他。

不过平心而论,这跟方震关系不大,甚至跟刘局、刘老爷子关系都不大。他们只是一个契机。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来自于许家血脉里存在的执拗。

若我爷爷不坚持东陵之事和佛头一案,则可以五脉族长的身份终老一生,名利双收;若我父亲不坚持赴西安查证,引来老朝奉灭口,则可以作为大学教授安享晚年。若我不坚持与老朝奉作对,现在也能在中华鉴古学会混口饭吃,衣食和性命都无忧。

可谁让我们姓许啊,许衡的许,许信的许,许一城的许。打从唐朝开始,我们这一家子人,就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

坚持原则这件事,来容易,只有亲身体验了才如手试井水,凉暖自知。我抬起头,望着空中的群星,不知道许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正在上看着我。

好不容易过了七,医生终于批准我出院。我先去了一趟派出所,做了份笔录。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了一遍,不过五罐的事和背后的恩怨,只是约略一句,带过不提。这些事警方兴趣也不大,并没有详细追问。我问了下调查进展,对方还没有突破性进展,但里面涉案已经不是江西一省,恐怕会多省联办。

做完笔录之后,我没急着回北京,而是先去了趟南昌。在南昌的一处僻静疗养院里,我看到了尹鸿。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非常安静地待着,嘴里偶尔会嘟囔一两句谁也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形容枯槁,大额头下的双眼有两个大大的黑圈。医生告诉我,这是专门的隔音房间,因为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会变得特别惊慌,所以一直没怎么睡,时刻都提心吊胆,跟流浪猫似的。

我隔着玻璃看到他这副样子,真是愧疚无极。

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我明知道他亲眼目睹了父母被炸死,对于爆炸声有着严重的心理痼疾,却完全忽略了这点,拟定了一个乙炔罐子爆炸的计划。

他本来跟这些事情完全无关,只因身怀绝技,被各方裹挟利用,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实在是太冤枉了。

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去,声道:“你是病人的家属吗?”我愣了一下,尹鸿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那么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于是回答是。

“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吃一惊,连声问怎么回事,医生解释这跟他的精神创伤没关系,而是身体长期接触重金属导致了癌变。

癌症?我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所谓“飞桥登仙”的诅咒啊!

尹家有古训,“飞桥登仙”易引妒,一生施展不可超过大衍之数五十,否则必有灾厄。这门绝活儿,施展起来须有焗料配合,焗料里含有重金属,加上施展手法极易使颗粒渗入口鼻身体,对健康有极大损害。

看来尹家前辈对这事儿已有明悟,不过缺少科学理论,只能按照易遭妒的方式去解释。尹田早早去世,恐怕也与他过度使用这一绝活有关系。

也就是,尹鸿施展“飞桥登仙”,根本是在拿性命去拼。

我转身离开医院,冲到街上,买了一张学生用的木制课桌,斜面单层,大跟尹鸿的工作台差不多。然后我又配了几样银匠常用的工具,又回到疗养院,提出放尹鸿屋子里。

本来医生拒绝我把这些东西搁进去,这些都是尖锐物品,太过危险。可架不住我再三恳求,院方勉强答应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试试。

我把工作台往那一摆,尹鸿惊恐的双眼倏然闪过一道光芒。他立刻凑过来,伸出双手放在台子上,摆弄了一会儿工具,然后整个人躬着腰向前靠去,把脸贴在桌面。那神气,活像是婴儿投入妈妈的怀抱一样。没过多久,安心的呼噜声传来——他居然睡着了。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尹鸿就龟缩到工作台后,把焗匠和银匠当成遁世的理由,这里便是他的全部世界。只有靠近工作台,尹鸿才能得到最舒心的慰藉。

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他在梦里喃喃自语,似乎又在绍兴话。不过语调温和,不再像之前那么急躁凶狠。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有点怪,眉头一皱,连忙给莫许愿拨了个长途电话。

莫许愿还在生我的气,开始不乐意接听。我把她哄了一阵,她才消了气。然后我把话筒拿近尹鸿,让她翻译一下这句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