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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过的厄运(1 / 1)

她把杜仲送到了男生宿舍门口,敲开门叫出了孟迪。她对孟迪说,她的一个朋友来看他,能不能在孟迪这儿借住一晚,明天就走。孟迪什么也没问,就让杜仲进去了。分手的时候,杜仲神情严肃地伸出手来,很有礼貌地碰了碰小溪的指尖。留在小溪记忆中最后的印象,杜仲的手柔软而冰凉,像一团雪花。

小溪一个人走回女生宿舍去。刀子一般的小风钻进了她的脖颈,她一阵寒颤,觉得心都好像被冻透了。那个瞬间她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了一段话:“决不能把私人友谊和政治问题混为一谈……决不容许把私人友谊摆在事业的利益之上。”那是前不久她从一份学习材料上抄下来的斯大林语录,为了以此勉励自己。想不到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段话真的给了她一丝勇气和安慰。

月光下,她看见自己大步行走的身影。两条粗壮而结实的双臂有力地甩动着,白色的雪地上,身子两侧晃动的黑影,犹如雄鹰黑色的翅膀,从雪地上飞升起来。

可是楚小溪还没等起飞,翅膀就突然折断了。

春节过后不久,上头来了外调人员,加上总场保卫科和连队的保卫干事,差不多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小溪被叫去谈话的时候,那些人面露凶光,如临大敌,让小溪觉得莫名其妙。他们用审讯犯人的口气,提到了杜仲的名字,并要楚小溪老实交代有关杜仲的一切问题。他们是从杜仲住处的灶坑里,临走前没有被焚烧彻底的一大堆信件残片中,发现他和楚小溪的联系的。当楚小溪终于听明白,杜仲这个人已经在春节前夕“过江”去了,并且至今没有被遣送回来——她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后背上一层冷汗,像是箍上了一件铁制的盔甲。

杜仲确是来过万山,但他的告别只是一种象征,连一句暗示的话都没有。

假如她真的知道他有过江的念头,小溪即使用自己的生命去阻止他,小溪也舍得。

但小溪真的连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察觉。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现。在那天晚上他们单独相处的三个小时中,关于这个犯罪计划,他绝没有向她透露一丝一毫。她始终被蒙在鼓里,她真是太幼稚天真、太麻痹大意、太愚钝轻敌了。作为一个革命青年,如此缺乏阶级斗争的警惕性,她深感愧疚、悔恨,甚至万分痛恨自己。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的交代和检讨。他们说:那天杜仲突然来到万山农场,你为什么不在连队宿舍公开和他唠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把他带到科研排的种子站,并且,谈话长达几个小时,你们不是在密谋在干什么?小溪结结巴巴回答:怎么是密谋呢,只不过说了点家常事、H城的熟人、下乡后各自的收获什么的。他们说:谈话有证人在场吗?小溪说没有证人。他们说没有证人怎么能证明你不知情?怎么能证明你不是他的同谋?怎么能证明你没有参与并协助他外逃?怎么能证明你没有为他提供帮助呢?否则他来找你干什么?

小溪哑然无语。她无法证明自己。她什么证明都没有。

一连许多天,她被拘禁在连队“小号”里,回忆交代反省自己与杜仲的“历史渊源”以及现行关系。夜深人静时仔细回想,其实那天晚上有许多个微妙之处,都已经显示出了杜仲决心“过江”的可疑迹象,可惜小溪只是浑然不觉。比如那个该死的半导体、比如农药、比如……但小溪什么也不能说,某种本能告诉她,她说得更多麻烦就会更多。她在拼命检讨、痛心疾首地认错、表示坚决与杜仲划清界限的决心的同时,却总是一问三不知地守口如瓶。后来的许多年里,小溪时断时续地想起万山农场持续了几个月的审查,当时她那种顽强的缄默不语,其实并非出于良知,而是出于自我保护的基本常识。也许在潜意识中,还有一点对杜仲残留的友情。杜仲曾跟她说了那么多不该说、对一般人不敢说的话,想必杜仲是信任她的。也许在杜仲的生活中,只有她这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她得对得起这种信任。小溪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躲过这场厄运。然而她终究还是躲不过。专案组初期劳而无功的审讯,因一张小纸片而突然起死回生。一个深夜他们得意洋洋地出示了那张纸片,纸片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但上面的中文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请带我走!

Возьм темен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