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世上，庆幸交结了一些朋友。当他们的面孔被我记忆之后，他们的心灵也滋养着我。
我的朋友包括草木。
草木其实是更好的友人。
和人类相比，草木不说话、不计较、不背叛。草木身穿好看的衣裳，它们开花。谁能开花？唯有草木。它们开着红色、黄色、蓝色的花，在所有地方。
我在草原上看到一朵小黄花，弯腰想摘，又松手。在城市楼角看到同样的花，心情异样。仿佛是一朵。
草木宁静，不像人一样走来走去。人会老，会改变模样和心灵。草木不会，它们永远在自己的家乡，永远不老，每年春天都有一个开花与发芽的青春，等着你。
草木不拒绝人们，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和树在一起、和草在一起，人也有了一些植物性——喜欢阳光，喜欢水，干净的水在透明的身体里流来流去，泛出淡淡的香气。
在许多人写的许多文字当中，写草木云彩、动物昆虫的篇章不多。它们不值得写吗？没有爱，写不出关于自然的话语。
自然，不光指人类的环境。此说是人类的傲慢与无知。自然——包括草木和动物，是人的教师和朋友，可能比我们更纯洁，更有智慧，更坚强。自然比人更“自然”。
“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我喜欢默念这句话，想把这话无端地送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成为这样的“好人”之后，能学到东西。这些东西不是知识，知识是人不得已而学习的功课。草木早已超越了知识。结交草木，受益的是人的心灵。
一个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胖、瘦、高、矮、丑、俊、贫、富、顺、逆、黑、白、尊、卑，总得有心灵吧？如果有心灵，心灵始终追随着这个人。好的心灵澄澈，像水；又柔韧，像树的枝条；有花一样的香味，哪怕是一点点的香。心灵有看得很远的视力，好的听力、辨察力。
草木迎风歌唱，和水结为一体而不分离。草木在四季当中展示大变化，所有的草木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儿，就说是“精神”吧，是生长、缄默，不在意大红大紫，不拘泥环境条件，节制，合作，甘于卑下，寓生命于色彩，善御寒，天真，担当，敢于腐烂而不留一丝痕迹，柔软，坚硬，对蜜蜂鸟类不产生排异反应，成林，着装得体，高的高矮的矮，遍布一切之地。
写草木比写入难，却愉快。有了这本书，我就有了一处清凉之地。自己读，像在林中松软的泥土梦游，鸟儿在头顶扑棱棱地飞，随时坐下休息，忘记其他的事情。
就这本书而言，我是我的读者。写得好不好已经不要紧，它是我的回忆录，带着露水珠儿的、有动物粪便和松鼠骨碌碌的眼珠的、带青草味的回忆录，是与草木为友的结交史。
2005.10.28 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