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第一辑 大地(1 / 3)

《道德经》reference_book_ids":[7217733336632921144,7224048805384031266,6924983412973374478,7225931131646905348,7257088434206936120]}],"249":[{"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49,"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4,"start_container_index":249,"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7},"quote_content":"《古诗十九首》reference_book_ids":[7072569309817490445]}],"2":[{"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6,"start_container_index":2,"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quote_content":"《史记》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6833642850618444808,6959122730671164446]}],"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2,"start_container_index":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8},"quote_content":"《史记》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596837010446,7085661452316445733,7267090239162682427,6833642850618444808,6959122730671164446]}],"25":[{"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25,"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10,"start_container_index":25,"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05},"quote_content":"《向日葵》reference_book_ids":[7088905378041170952]}],"35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35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41,"start_container_index":35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5},"quote_content":"《纤夫的爱》reference_book_ids":[722639973702330271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节 红瓦鸽群

向晚读书,夕照的光从对面暗红的山墙拥入北窗,气象堂皇。这情形,该读古希腊的悲剧,生命啊、酒神啊,激辩的言辞才抵得住这堂皇。

我读《史记》,看太史公以不隐之笔记录人物的琐细言行,不仅与今人相通,还可当笑话读。如,李广获罪,以财物赎为平民,相当于欧美法系的“辩诉交易”。他射猎骑饮,夜至霸陵,被霸陵尉呵止。李广手下人称,这是“故李将军”,几近现时流行的“原××长”。霸陵尉较真:“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所谓今与故,时转运去,是没法计较的。唐德刚回忆在纽约陪胡适挤公共汽车。其时胡博士已是老人,一身瘦骨被挤得东倒西歪。唐德刚叹:你们挤的是谁?是配享太庙的文曲星,几乎当上了总统。然而,何乃故也。胡适的身份可以显赫地排列下去:被授32个博士学位的学者、新文化运动的开山人、当学生时就被《新青年》捧得大红大紫的中西硕儒,但在大巴上还是东倒西歪。胡适讲容忍,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李广出身世代练习射箭的家庭,不仅作战善射,喝酒也以射箭阔狭定输赢。匈奴攻入辽西之后,武帝召拜李广为此地太守。李广即刻把霸陵尉请入帐下,斩之。李广曾当着皇帝的面,和老虎之类的猛兽格斗。汉文帝刘恒被感动,说:“惜乎,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连皇上都有评价,霸陵尉何必分什么“今故”呢?细致地说,霸陵尉也不是死在势利上面。司马迁写事件讲分寸,说李广至霸陵亭时,“霸陵尉醉”。应了一句英国谚语:死在酒杯里的人比死在大海里的人还要多。

北窗之下不仅可看《史记》,还可看风景。野草的后面是一处平房。雨后,房上红瓦鲜明,像出窑的新品,让人忍不住隔一会儿看一眼。喜欢它们的,除了我,还有一群鸽子。鸽群下午三点钟飞来,在屋顶彩排,即艺人说的“走台”。在红瓦的背衬下,鸽子纷披而降,纷披而起,恍然如教堂的傍晚,只缺钟声。钟声“当——”到余音的“昂”,悠然如鸽子旋翅的频率。弥补无钟之憾的是杨树的绿枝,从空中探向瓦缘,其态见出无限恩爱。鸽子拙于行进,却不辞辛苦地在坡形的瓦上散步。它们不敢往下走,而向上爬,挺着胸脯,赳赳然。白鸽散落红瓦,可惜毕加索没有看见,列维坦也没有看到。我想到列维坦,是想到他画的白嘴鸦。如果拿两位伟大的风景画家相比,柯罗和列维坦,我可能还是喜欢列维坦。他在巴尔金诺住的时候,在伏尔加河边上的普辽斯住的时候,画白桦树,初春的白桦和月下的白桦,画残雪与墓园,画白嘴鸦。他的画作,外面是诗意,里边有淳朴。而他在称赞自己的学生谢罗夫的画时,也说:

“多么淳朴,无法再淳朴了!”

列维坦离开普辽斯太久了,学生给他写信:“伊萨克·伊里奇,你在哪里?”署名“白嘴鸦”。列维坦回信:“白嘴鸦,我会回去看你们,但别叫得太响,否则我带上猎枪。”

列维坦在俄罗斯大地的辽阔蛮荒之中找到敏感细腻的美。契诃夫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列维坦的天才,不是以天,而是以小时在增长。”高尔基说:“沙漠中没有美,美在阿拉伯人的心里。芬兰阴郁的风景也不美,是芬兰的画家找出了自己国家严峻的美。”列维坦对俄国风景的贡献亦如此,找到了美,送给俄罗斯人。“伊萨克”这个姓透露出——小说家辛格、小提琴家帕尔曼亦同此姓——他是犹太人。在沙皇时代,列维坦为此受苦甚多。

扯远了,这是由鸽群引起的赘言,也许写随笔的幸运之一是允许东拉西扯。而太史公笔下,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人物事件背景之间,像城墙的砖石一样联贯有序,无废话。他有如福克纳,知道自己所写的文字是“文学穹庐顶端那块拱石”,供人们仰望。

像窗处的屋瓦在雨前并不触目一样,我以前没注意到这些瓦——谁都不会无端地看瓦,鸽子好像也没眷临此地。雨让瓦变成新的,鸽子也以为自己来到一个新地方。我们像霸陵尉一样介意“今故”,有所拘泥。何谓拘泥?把周遭格式化,分出前后新旧好坏尊卑里外左右。“文革”晚期,尼克松女儿朱莉携婿访华,得毛泽东接见。毛泽东问:“总统先生好吗?”尼的女婿(艾森豪威尔之孙)急忙解释:“主席先生,我岳父已经不是总统。”毛泽东不屑于这类纠正,说:“我就叫他总统。”小艾森豪威尔在“格式”中迷惑了,认为总统和前总统有天壤之别。毛泽东何拘于此,称谓而已。毛泽东当年接见非洲领袖毛雷尔时说:“你姓毛,我也姓毛,一笔写不出两个毛字。”毛雷尔却解释:“我不姓毛。”毛泽东的本意在于:第三世界国家是兄弟,中国与非洲关系不分彼此。毛雷尔却拘泥宗谱与修辞法,按中国人的说法,叫煞风景。毛泽东曾说“大破大立”。释迦牟尼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也许可以分成两种:创新的人以及在“新”中获益并常常怀旧的人。或许,“新”的因素给人们带来的好处越多,越促发人们怀旧。而变革者从来不拘一格,在破旧与立新之间,即使“新”还看不到,也不能妨碍他们破旧,这是使命。

鸽子盘旋,红瓦显得比地毯尊贵。列那尔说:“让鸽子们在屋顶上发出低沉的鼓声吧,让它们从树荫里飞出,翻腾、闪耀在阳光下,又折回到树荫里去。它们不愿待在原地,而旅行也没有使它们成熟——来吧,我的咕咕咕。”

咕咕咕,鸽子的歌声没有平仄。

第二节 幸福村中路的暖阳

北京冷透了之后,比如一月份的中旬,每天下午两点去古墙下面体会阳光的暖,有大乐趣。老北京的“老”字,在其中也能透露出一点。

北京最冷天中的午阳,暖得让人微醺。这和火盆、热炕、暖风以及电褥子都不一样。午后天晴风止,时间有如停滞,人的视野全清朗了。阳光照在脸上,像喝了二两半花雕,打里边往外暖。一位中医朋友说,冬天的阳光最有营养。他把阳光也当药看待,比如三伏天的日头有毒。这不说人们也知道,晒半个小时就知道有毒没毒了。但“冬阳暖心”一说有道理,心松开了,宽宽绰绰的,舒展。这种光线只有腊月天才有,天冷不透,午后的暖阳也晒不进人的心里头。

这时候,如果到紫禁城下的公椅上坐一坐,闭上眼睛听听马路上的车声,感觉阳光像小虫子争先恐后地从脸上爬进心里,睡意堆积。再睁眼看看匆匆的行人,合眼让睡意泛滥。想人忙我偏有闲,得大自在。这都要依仗午后的冬阳。

说睡,实为一阵小迷糊。这阵小迷糊就了不起,占据片刻的物我两忘,心胸过滤了一遍。醒了,觉得眼睛更亮了,看看北海滑冰的人、岸边褐中有黄的干柳枝,都有趣。所谓“老北京”,除去建筑、掌故之外,还有平民与时令下的享受,晒太阳(西安话叫晒暖暖,说得更好)就是其一。

我住的地方离北海远,也不值得为这么一点事去那儿晒太阳。此事在幸福村中路同样可以享受。这儿没城墙,有超市的大山墙,一样。街上的公共健身设施上,老头、老太太在搞摇的、转的动作。他们的皱纹白发和设施的鲜艳油漆形成好看的对比。

坐在这儿的椅子上摄取冬阳,看胖红脸男人搂着瘦皮革小姐从酒店出来,看工人蹬板车送蜂窝煤,看人下象棋,都不耽误享受阳光的和煦。坐久了,没觉着自己睡着,但被路人的谈话声惊醒,还是睡了。听到喜鹊叫,抬头却找不到喜鹊。杨树枝上蹲着三只冬鸟,不是麻雀,像朱雀。它们并排蹲着,像回忆,又有出席古典音乐会的表情,也可以说是守纪律的士兵,可爱极了。在人之前,它们就知道北京的午后有这么一种乐趣,于是出席枝头。

我喜欢冬鸟的理由是它们胖。鸟儿胖了之后,憨而又拙,往泥塑玩具方向发展。比人胖好看多了。

第三节 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灯

有一次,我从北陵大街经过一座桥回家。在桥上,偶然发现一个生动的画面:拓宽的河堤上,新鲜的黄土堆出阔大的斜坡,一个橙色的圆点从上面缓缓下移。那时是暮冬,在铅云与枯树的背景下,黄土以及上面的橘红非常抢眼。仔细看,才知道这是一个穿橙色衣裤的孩子在堤坝上滑行。

我很感动,好像体味到一种深远的寓意。想了想,又好像见过这场面。一路上,回忆在哪里见过此景:黄土大堤上的橙衣小孩儿,没有。我很奇怪,记忆似乎又与什么东西串笼了。

那天随手闲翻一本油画集,有幅画差点儿让我跳起来。

《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灯》,作者是奥地利的衣贡·席勒。这是一幅铅笔水彩。

画面简洁,床、墙壁与门都未敷色,淡黄调子,在赭石色的衬布上放一只橘子。席勒将这只橘子诗意地称为“灯”。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曾感叹作者的内心多么岑寂,珍惜着来自外界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这种感受进入记忆之后,竟然一直活跃着。它一旦与生活实景的相似场面相遇,就会跳出来,如北陵大街桥头的一幕。我在桥头看到缓缓下移的橙衣小孩儿,心里也生出无端的伤感,仿佛替这孩子的寂寞忧伤。可见艺术品潜人人心的时候,场面中央带着情感,不同于实景。

席勒短命,不到30岁便迈人天国,他是表现主义鼻祖克里姆特的学生,具有卓越的线描才能。他笔下的人或物一反克里姆特的唯美,线条在惊人的准确中艰涩、打结、抖颤,表现人物的手与脸时尤如此,活画出人心深处的焦虑。也许是维也纳心理学派的影响,席勒比其他画家更逼真地反映了人类具有神经症特征的内心惊惧。席勒又是一个受到东方艺术影响的画家。正如克里姆特深浸于日本的浮世绘,席勒笔下偶尔会有中国画的意味,他的《带金钟花的李树》与《向日葵》(布上油画,1909),画面上可以看出朱耷的意味与张力。当然,在澹泊宁静的中国画的领地里,席勒只是身影一闪的旅人。他的内心太不平静了,与东土的笔墨意味并不相容。席勒以粗放的绘画语言真率地表达的敏感与困惑,让观者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在《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灯》里面,你可以感到那只橘子在呼吸。它渴望过、憧憬过、哭泣过,像他纯真美丽的妻子伊迪丝。

翻画时,我对未来寄寓过一个幻想,希望有一天会遇到黄土大堤上的橙衣小孩儿,把这幅《唯一的橘子唯一的灯》送给他,说当年的感想。也许那时我已衰老,而他健壮年轻。这人拿着画惊讶地说:“是吗?当年会有这样的事……”

生活所以值得留恋的理由之一,是我们能够挽留并重温一个已经逝去的旧梦。

第四节 云彩

小时候,最羡慕云,认为它去过很多地方,饱览河山景色。那时候,以为只有空军才能坐飞机,一般人坐坐拖拉机已经很好。

我看到云彩每每和山峰对峙,完全是有意的,想起毛主席的词“欲与天公试比高”。而云彩常常在远处,也是我小时候奇怪的一件事。问大人:咱们咋没有云彩呀?大人支支吾吾,完全不关心这件事。我读过分省地图册之后,以为云彩也是中央分配的,一个地方多少有定额。显见,我儿时即有计划经济即体制内的思维特征。我所看到的云彩,其实是外地的。于是改为羡慕外地人,他们抬头就看到了大朵的云彩,多么享受。

后来,去黄山,见白云从脚下的山谷缠绵而过,真想往下跳。他们那儿的云彩实在比我老家多多了。当一拨儿云雾席卷而过之后,再看山峰,神色苍老坚硬。而云,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带走,无语空灵。

幼时,我相信云分为不同的家族。它们不断在迁移,赶着车,带着孩子和牲畜——自然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云彩怎样看待地上的人群呢?人可能太小了,它们看不见。后来,我曾站在房顶上对着云彩挥舞一面红旗,并相信它受到了感动。

我爱唱一支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其实只喜欢这一句,后面的词属不得已。对着天唱歌尤其有意义,只是仰着颈唱歌,气有点不够用,老想咽唾沫。我曾对着云彩把此歌唱过好多遍,像献礼一样。

第五节 黄土

世上我所珍爱的,今天才知道包括黄土。

我说的黄土,是那种新鲜的、无忧无虑仰卧在无垠大地上的——什么呢?亲戚、朋友、长辈或伙伴?——总之是黄土。鲜润的黄土比鲜润的女人更惹人爱。人们走过它们,弯腰,以十指插入土里,攥一把,捏出个形状,放在眼前看。黄土好啊,清洁。朴实而又清洁,这不令人神清目爽吗?好黄土一点不脏,像粮食那么干净,但排列得更紧密。你如果把黄土放在鼻下吸嗅,说“香”也许矫情,说“土”仿佛什么也没说。但这气息的确有一种直抵丹田的力量,不飘亦不滞,可以扑面而来又依偎着你。黄土的气息和麦子、高粱以及杨树的味道均有亲属关系,高粱把土气变甜了,杨树把土气变苦了,艾蒿把土气变香了。但黄土是宽容的大神,不在乎这些,仍从气息里透出广阔的微笑。

黄土,我想用词语华丽你,譬如“金色的云啊”,但眼睛一看到你就犹豫了,土地不可美饰。

我可笑地认为,只有农村才有黄土。应该说城市也有,但被楼房和马路压在地下了。我喜欢在一望无垠的黄土上踏步走路,走到哪里都无妨,不拘林边或河边。黄土陷我,是拽我作客;黄土平坦,是喻我整肃。我还想在一溜白杨树带的边上,以十指为铲,噌噌向下挖掘,把带有新鲜气息的土扬出来,土和我手指的接触何等愉快呀。我望着自己掘出的小丘,想象田鼠原是幸福之辈,在黄土里钻冲,分洞穴为上下铺,置藏花生玉米,闲暇时瞪着乌溜溜的大眼张望世界。

近日,我家楼下重修下水道,挖至一米深,堆起许多黄土。我见故人,欲亲近却无章法。不能和黄土贴脸,也无法与黄土说“你好”。看着它们堆耸如丘,小孩子爬上爬下,默然而已。

再想起以往皇上出巡,基层单位“清水洒街,黄土填道”,我曾为之矫情感到可笑。细核计,黄土铺满大道,白杨夹迎,的确是最高礼遇了。谁不说清水和黄土都是最好的东西?

又有“哪里黄土不埋人”之说,所谓大丈夫死不择地,五湖四海可见。黄土不仅埋人,尚掩埋一切生长一切。人对死者的态度,古今都取掩埋一法,即他们死了,就宜于阳界消失。埋没使活者看不到他们,树个坟包纪念,这是一种尊重,如同曝尸是一种惩罚。土地埋人,是因为只有土地能够埋人。黄土埋人,讲的是此物干净,与没有灵魂的肉身极契合,只是过于深重。

第六节 乡村

“乡村里仓房的大门打开了,准备好一切/收获时候的干草载上了缓缓拖曳着的大车/明澈的阳光,照耀在交相映衬的银灰色和绿色上/满抱满抱的干草被堆在下陷的草堆上。”

这是瓦尔特·惠特曼的诗(楚图南译)。每次读到这里,我都急于披衣穿鞋,到门口去迎这样一辆大车。

乡村的丰饶与芳草,被这样一辆大车满载着,摇摇晃晃而来。所有的譬喻,在这儿都可以成为现实,节日、早晨、露水、星星、父兄、故乡。它们都是可以“满抱满抱”的,不会使喜欢这些词语的人失望。

我是一个在城里长大的人,但无比喜欢乡村。我常常为别人指我为“一个在乡下长大的人”而感到宽慰,仿佛又呼吸到了干草的甜蜜的香气,头上曾经顶过无数的星星。

我认识一些人,在乡村长大却急于批评乡村。他们为贫穷而可耻,为自己童年没有上过幼儿园而羞愧,贫穷固然可耻,但光着脚在田野里奔跑,不比在狗屁幼儿园更益智更快乐吗?在乡下的河边,双脚踩在像镜子一样平滑的泥上,十趾用力,河泥像牙膏一样从趾缝清凉细腻涌出,岂不比在幼儿园背着手念“b、p、m、f”更高级吗?

乡村可以改变人生。我惊异于两年的知青生活对我的颠覆性改变。这样的改变在开始并没有显示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村”像一个次第发布指令的基因程序一样,越来越使我为一个标准的文本。从照片上看,我的身态骨架,包括表情都像一个北方的农民,好像手里已经习惯拿着镰刀或赶车的鞭子。而坚忍、吃苦、好胃口以及顽固的幽默,也由乡村深深地浸入我的骨子里,这使我在今天无论遭遇怎样蹇促,还都能够忍下去,并保持明净的心境。我感谢乡村接纳了我这个孩子。

有人认为知青怀想乡村是一种矫情,是贵族式的浅薄地歌颂田园风光以装点无聊的生活。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知青都在内心默想过乡村的土地。对知青来说,苦役无异于噩梦。我在乡村经历过的生理上的苦楚,到今天仍然是唯一的。在夏日正午近40度的高温下耪地,人变成了一个刚刚能呼吸、能机械移动的动物,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冬季的寒风可以把人脸冻得用手一碰就是一道血口子。然而我还是怀念乡村。当我在电视里看到农人到粮站排队卖粮的表隋,我同时忆起了粮站周围庄稼发出的气息,那是叶子宽大的玉米的气息,比草多一些甜味,比河流又多出一些土气。在夜里,在蛙鸣和蛐蛐的歌唱中,这些气味会和落日、马粪与炊烟融合在一起,变成令人难忘的甜蜜而忧伤的印象,久存心底。

农人言语简净,一语多头,透着十足的幽默和狡黠。使人感到宽调中的曲迂,如飨享村民的宴筵一样。你感到他们的语言中具有永远学习不尽的丰富隽永,意味深长。听他们说话,像走在乡村大道上,像一路览阅草尖上的露珠、高粱穗玛瑙般的密集、白杨树的朴素和渠水的清凉一样。

乡村无尽。只有上帝能够创造乡村,而人类创造了城市。虽然蛰居城市多年,我始终没有闻到乡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里的气味,闻不到乌米、烤马铃薯、井水的味道。而我下乡那个大队米面加工厂那头小毛驴发出的亲切的喷嚏声,也是近20年来我在人群当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第七节 惊蛰

“惊蛰”两个汉字并列一起,即神奇地构成了生动的画面和无穷的故事。你可以遐想:在远方一声初始的雷鸣中,万千沉睡的幽暗精灵被唤醒了,它们睁开惺忪的双眼,不约而同,向圣贤一样的太阳敞开了各自的门户。这是一个带有‘推进’和‘改革’色彩的节气,它反映了对象的被动、消极、依赖和等待状态,显现出一丝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个乡村客店老板凌晨轻摇他的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该上路了。

我极少大段引述别人的作品,这回则不同,上面的文字,出自苇岸笔下《廿四节气·惊蛰》,写于1998年3月6日,农历二月初八;天气情况:晴;气温:14℃-2℃;地点:北京昌平。抄在这里为的是纪念我的朋友,一位故去六年的优秀的中国散文家。

苇岸喜欢大地。大地虽然如此之大,但许多人早已感到陌生。他们的相关记忆是:道路、地板、车、写字楼、卧房和厕所。大地在哪里?人们影影绰绰觉得它在乡下,或者藏身于五十年之前的诗集里,它的一部分暂存在公园,其余的被房地产商人暗算了,至少给修改了。

如果不记得大地,人们上哪儿去体会惊蛰、雨水的含义与诗意?农历的节气,仿佛谈天,实则说地,说宽广的大地胸怀呼吸起伏。节气的命名非在描述,而如预言,像中医的脉象,透过一个征候说另一件事情的到来。

苇岸写道:“连阴数日的天况,今天豁然开朗了。……小麦已经返青,在朝阳的映照下,望着清晰伸展的茸茸新绿,你会感到,不光婴儿般的麦苗,绿色本身也有生命。而在沟堑和道路两旁,青草破土而出,连片的草色已似报纸头条一样醒目。”

而在我的居住地,惊蛰时分,草还没有冲出来用新绿包围从冬日里走出的人们。盘桓已久的街冰却稀释为水,像攥一个东西攥不住漏汤了。南风至,吹在脸上,是风对脸说的另一番话语,不止温润,还有情意。天气暖了,人们仍然喊冷。此际“冻人不冻水”,人的汗毛眼开了,阳气领先,反而挡不住些微的春寒。汗毛眼是人体九万八千窍孔之一,何故而开?因为惊蛰嘛。

惊蛰不光是雷的事情。雷声滚过来,震落人们身上的尘埃,震落草木和大地身上的尘埃。惊蛰不光是小虫的事,虫子终于在这一天醒了。谁说冬眠不是一种危险?醒不过来如何?以及到底在哪一天醒呢?惊蛰有如惊堂木,握在天公手里,“啪”地一声,唤醒所有的生命。

其实这一切是为春天而做的铺垫。春天尊贵,登场时有解冻、有返青、有屋檐冰凌难以自持、有泥土酥软、有风筝招摇、有人们手里拿着白面饼卷豆芽、有杨树枝上钻出万千红芽。是谁摆这么大的排场?

——春天。而惊蛰不过是迎接它的候场锣鼓,好戏在后边,像苇岸说的:“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

第八节 小米真小

早晨坐在北窗前,翻书、喝茶、看高远的秋空,忽然,发现灰漆的窗台上散落一些小米,这必是被窗外的珍珠鸟踢腾出来的。

小米真小,我仔细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在窗台上,三五十粒小米才占一点地方。拈些小米放在手心里观察,真是很可爱,像小鸡崽羽毛那种黄色,掌一动,它们几乎无重量地跑动着。

小米的样子有点像中国的玉,温润和瑞,半透明,没有火气。我素来不爱吃小米饭,因为小时候吃太多了。跟大米相比,我认为结论是不容置疑的,大米不好吃。因为常听到“延安的小米”云云,它便有了一些革命党人的气质,使我不敢腹诽。

除去革命形势不论,北方干旱地带的农民只有吃小米。像我这样侥幸生在城里(虽然是小城)的人,吃过大米白面,才排斥小米。小米在农民口中,只有饱与不饱之分,没有味道好与不好之别。

现在想,小米饭除了在嘴里不太滑溜,吾乡人称之为“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其味也如玉的性质,得乎中庸。一种朴素气实际也是大家气,能养活亿万斯民活下来的味道,不可能是卓尔不群的海参鲍鱼之味,大约就是像小米这样没什么味道的味道。

从古文化遗址看,小米还是家耕文明中最早的产物,有“祖宗”一辈的地位。恕我唐突一句,小米历经商钵周鼎之后还是这么小,在吃物纷繁吃法百般的今天,也还这么小,它真是历经沧海桑田了。这种悠远,使它定型于永久,不想改变也顺应万变了。

古人将小米称为“粟”,好听,典雅威重,登堂入室不妨。“粱”在汉以前也指小米品种之一,现在植物学家和山地农民都称其为“谷子”,也好听。一种东西,以同一称谓流行官民之口,通行南北之间,是难事。除非它是极有来历之物,如谷子。玉米这玩意儿,东北叫包米,贵州叫包谷,翻译小说中矫情写为玉蜀黍。名出百端,是因为它出身浅,至于饼干、克力架乃至曲奇,出身更浅。子日:必也正名乎。其实大象之物,无须正名,海在哪里都叫海。谷子也是这样,走到哪里都说“谷子”。小米说的是脱壳的谷子,这名朴实得无法剥去华饰,也无法分割。小——米,就是它。

得道了。小米,可以致广大而尽精微。

小米的优良还在不酿酒,虽然古书上说它能酿酒。但现时无人酿纯小米酒。谷物正道是养人,旁门才酿酒。此事小米不为也,粮食里玉米个头最大,如兵卒,常被碾碎。其次是高粱,美艳而粗粝,其豪气化杯中物。大米是城里娘们儿,阴柔绵软。麦子乃正房发妻,温良和顺。小米为王,不温不火,静观万物,以小制大,是中国的王。至于鸡鸭鱼肉、熊掌牛鞭,则是幕僚门客侠人暗娼,一顿而已矣,两三顿而已矣,转瞬荣华奄忽泔水缸内。它们哪里有小米的安详宁静。

我的梦想中曾有园圃之愿,譬如种点菜和向日葵,现在修正,如几垅谷子。秋天,碾好的小米用簸箕飞泻装入白布口袋,我像农人一样竖掌插入米口,攥一把让它顺掌眼泻流,黄澄澄如细沙的小米摩挲着掌心流下,再抓一把,让它流。嘴里学农民的口吻说:啧!多实成。心里想:小米咋这么小呢?这时,手与眼同时享受着一种比较开阔的喜悦,与天地关联起来,若是高兴,我可能扛半袋子小米,送给城里亲戚。

第九节 人流如龙

我不知道,月亮在天上观察夜行的火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正月里的塞北漠漠无言,没有叶子的树枝一律向天空伸展着手,它们在月色中仍然是黑的。火车龙行,而月华一泻千里,再好的火车也开不出月亮的光晕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