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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水(1 / 3)

第一节 西,或八点钟方向

养胡沟的溪水纯得有如空气,石子枚枚可见。这么干净的水,别说喝,输入血管也心安。

坐在水边巨如龟背的石上,浓荫笼罩,四野无声。随手拣一粒石子掷水,一群蝌蚪笔直逃逸。

此景令人着迷。蝌蚪各个朝一个方向飞游,东南、正北或西,必定有一个蝌蚪喊号:西!用飞行员的术语,叫“八点钟方向”。但蝌蚪的口号一定简洁,石子才人水,口号已响起,不然它们怎么会箭一般朝同一方向脱弦而出?这情景很优美,小蝌蚪的尾巴像奔马那样拉直。你也可以想象这是群鲸的冲锋。

动物昆虫们传递信息的方式永远是谜。譬如我们认为蚂蚁勤劳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其实它只是一个虚无的载体。它用下颚储存、接受和传播同类的信息,如下树。

观蚂蚁走,它两三步便停,如与同伴晤谈;仰面击掌,像中国女排打了一个好球,实则交换下颚的信息。

第二节 太阳在冰上取暖

雪后的寂寞无可言说。

如果站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小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而房顶的雪依然安然如故。远看,错落着一张张信笺,这是冬天给小城的第一份白皮书。

当然这是站在山坡上看到的。毛泽东常常喜欢在山坡上放眼八极,看黄河铁桥或庐山暮色。

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肿到了既不能举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鲜艳别致却如花瓣纷繁开放。当一个孩子赤手捧一只雪球向你展示的时候,他的笑脸纯真粲然,他的双手也被冻得红润光洁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显出黑色,掌心上存着一汪雪水,有些浑浊,透过它仍看得清皮肤的纹路。

孩子站在雪地,为手里捧着的雪而微笑。这的确值得欢笑,游戏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过雪与上帝建立了联系。

在冬日的阳光下,最上层的雪化了,又在夜晚冻成冰壳,罩在马路上。这时的行人双腿直视举步之处,许多人因此改掉了喜于马路遍览女人的习惯。如果哪个人脚底一滑,手臂总要在空中挥舞几下,绝不甘心趴下。倘是向后摔倒,胳膊向后划如仰泳者。向前倒属自由泳式。我看到一位女性右脚一滑,双臂向右上方平伸,我心里热乎乎的,这不是舞蹈“敬爱的毛主席”吗?君不见,当唱到“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深沉有力地)要对您讲(昂一昂)”之时,双手攥拳向右上方松开前送,头亦微摆,表示舞者有向日葵的属性。

在雪路上行走,摔跤富有传染性。比如离你不远的行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在地上,你往往也照此姿势摔在地上。预防导致不平衡。

最好的雪景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马路湿漉,房顶融雪太阳在冰上取暖”。

微融的冰所反射的阳光,是橘红色的,在南国看不到。

第三节 前奏

雪在天地间不疾不徐地漫扬,仿佛预示一件事情的发生。

雪的静谧与悠然,像积蓄,像酝酿,甚至像读秒。我常在路上停下来,仰面看这些雪,等待后面的事情。雪化在脸上,像蝴蝶一样扑出一小片鲜润。这时最好有歌剧唱段从街道传来,如黑人女高音普莱丝唱的柳儿的咏叹调,凄婉而辉煌,以锻金般的细美铺洒在我们身边。这时,转身仰望,飞雪自穹庐间片片扑落。这样,雪之华美沉醉就有了一个因缘或依托。1926年4月5日,托斯卡尼尼在米兰斯卡拉歌剧院指挥《图兰朵》的首演,在第三幕柳儿唱毕殉情之后,托氏放下指挥棒,转过身对观众说:“普契尼写到这里,伟大作曲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说着,托斯卡尼尼眼里含满了眼泪。

跟雪比,雨更像一件事情的结束,是终场与尽兴或满意而归。包括雨滴刷刷入地的声音。而雪是一种开始。我奇怪它怎么没有一点声音。我俯身查看落在黑衣上的雪片,看到它们真是六角的晶体,每个角带着晶莹的冰翼。原来它们是张着这种晶翼降落人间的。在体温的感化下,它们缓缓缩成一滴水。而树,白杨树裂纹的身躯,在逆风的一面也落满了雪绒。那么,街道上为什么不响起一首女高音的歌声呢?“金矿”苏莎兰唱的蝴蝶夫人——“夜暮已近,你好好爱我”。

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裹着绿巾绿帽,露出的脸蛋胖如苹果,更红如苹果,与她帽顶的红缨浑然一色。我从她外突的脸蛋看出,她在笑。我为这孩子的胖而喜,为其面庞之红而喜。倘若是我的女儿,必为她起名为年画,譬如鲍尔吉·杨柳青·年画。红红绿绿的年画在毛茸茸的雪里蹒跚,向学校走去。

雪就这么下着?

就这么下着。

入夜,把小窗打开,飞人的雪花滑过台灯的橘色光区时,像一粒粒金屑,落在稿纸上,似水痕。纸干了之后,摸一下如宣纸那么窸窣,可惜我不会操作国画,弄一枝老梅也好。

在雪的绵密的前奏下,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事实上,生活每时每刻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愿都是一些好事,我觉得这是雪想要说的一句话。

第四节 冰凌

车棚的屋檐,是绿色石棉瓦的斜坡。当阳光越过楼脊照到棚顶的白雪时,绿色开始一点点地露出来。未化的积雪在阴影中沉默,而湿漉漉的绿瓦,在阳光中恣意鲜艳。

融化的积水,在背阴的屋檐结成一排冰凌。

冰凌像倒悬的羚羊角。它像螺丝一样,一圈一圈的。这么好的冰凌,闪闪发光,真是可惜了。我觉得,仿佛五分钟不到就应该有孩子手举竹竿跑来,稀里哗啦,打碎冰凌,声音如钟磬一般好听。

人总是不能看一些东西。有垂柳的湖边,假如没游人经过,或经过的人目不斜视,湖与柳都可惜了;月夜杏花树下,若无一对男女缠绵,好像也是对花的浪费。这样的例子多了。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喝酒涮锅,满面淌汗,你觉得他朋友不够意思,甚至恨他的朋友,为什么不来对饮?虚掷了这么多热气、汗和该说没说的言语。

人爱把心思牵扯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像小虫无端被蛛网粘住。我看到这些冰凌在融化。现在是午后,阳光渐渐照在它们身上。孩子们还没有举着陈胜、吴广的大竹竿子呐喊着杀过来。此刻他们在课堂里学那些无味的课文。放学后,冰凌全没影了,天下又有一样妊东西无疾而终。

第五节 无限水

喜多郎音乐《气》里边的一节,名《无限水》。什么是无限水?水即无限。

水无处不见,无限延伸。北京在北京里面,故乡人在故乡,贡嘎雪山在贡嘎雪山那搭儿。而水,此处有它清亮的面孔和柔软的手,坐飞机到远方,如昆明,一开龙头,它又出现,一模一样,比你来得还快。

水无二致。山有山相,或峥或嵘,而天下的水是一个娘的孩子,没有昆仲之别。水系宽大,不分种族地域,水不自外于自己的兄弟。

水跟水亲。水一生急急忙忙,为了寻找同道,什么都挡不住水找水的真切。万丈高崖,一跃而下;大山挡路,蜿曲穿行。水何流?它们母寻子,兄找弟,妹呼姊,儿投父。水什么时候不流,什么时候安静。它们聚流成湖,汇为大江之后,才以从容的步履缓人海洋。路上,鲜花绿草都不会让水停下脚步,不管遇到多么好的风景。水只想着走,行至天涯也把散居的弟兄拽进怀抱。

水流无情。情者何?放下抱负去做另一个我,改弦更张。眼前之情道不得,不许人走,只让人留。水亦潋滟,也会温柔,但绝不停留。滔天浪做给天看,决地河让道改变。水若生情,盘桓延宕,早就干涸。

水包容。水不捐细流,水不拒污浊,水甘低下,水至柔至刚,水不重复常形常态,水运动,水映射星月,水漂木沉石,水饱人饮禾,水寓身万物之中,水风光,水袒裸,水施恩于任何生命,水存于方器则方圆器则圆,水遁形为气为雪为冰,水不可制造,水温张力为摄氏100度,水随处可见,水从天而降,水自地而出,水不悬空,水无眼耳鼻舌身意香味触法,水无首尾,水不回头……

水无限。

水既“是”又“不是”,身有人人得而见之最平凡的神奇,水从不透露自己的秘密。在泉边,只见水流,对其余,人们一概不知。

海伦·凯勒说:“水在我手上写满了‘水’字,不用别人教我也知道,这是何等巨大的喜悦……”

第六节 为孩子降落的雪

雪在初冬落地松散,不像春雪那样晶莹。春天,雪用冰翼支撑小小宫殿,彼此相通。在阳光下,像带着泪痕的孩子的眼睛。春雪易化,好像说它容易感动。冬雪厚重,用乐谱的意大利文表达,它是Adagio,舒缓的节奏;春雪是Allegretto,有一点活泼;Caden-za,装饰性的,适合炫技。

一个孩子站在院里仰望天空。

孩子比大人更关心天,大人关心的是天气。天空辽阔,孩子盼望它能落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表明天是什么,天上有什么。雪花落下,孩子欣喜,不由仰面看它从什么地方飞来。

飞旋的雪花像一只手均匀撒下,眼睛盯不住任何一片。雪片手拉手跳呼拉圈舞,像冬天的呼吸,像故意模糊人的视线。雪落在孩子脸上,光润好比新洗的苹果。孩子眯眼,想从降雪的上方找出一个孔洞。

雪在地上积半尺深,天空是否少了同样的雪绒?雪这么轻都会掉下来,还有什么掉不下来呢?他想,星星什么时候掉下来,太阳和月亮什么时候访问人间?

雪让万物变为同一样东西,不同处只在起伏。房脊毛茸茸的,电线杆的瓷壶也有雪,像人用手捧放上去。

孩子喜悦,穿着臃肿的大衣原地转圈,抬头看雪。没有人告诉这一切的答案,科学还没有打扰他们。就像没有人告诉他们童年幸福,孩子已经感到幸福。

第七节 黑河白水

在东北,有许多地方以“黑水”命名。30年前,《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东北的新曙光”,在这篇用革委会成立喻示某种新纪元到来的文章中,也以“白山黑水”作为地域的指代物,标明这便是东北,而非西北,更不是西南与东南。

黑水?那么黑水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有谁目睹过黑水(水源污染不属此列)。

然而我清楚。

北地,当白雪覆盖河岸的时候,黑色的河流深缓流过。这么冷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结冰,袅袅升腾白雾。这的确是一条黑河,凝重而坚定地前进,虽然并不宽也不激壮。在冰雪世界,任何有动感的事物都令人感动,况且是一条河流。

这样一条黑水流淌着,在白雪的夹裹下充满苍郁,让观看的人心软了,坐下来叹息。

而所谓“白水”,也难见。德富芦花称:“日暮水白,两岸昏黑。秋虫夹河齐鸣,时有鲻鱼高跳,画出银白水纹。”水白不易见,水清与水混则常见。对“水白”之景,我曾困惑过,后来在回忆中想起来了。的确是在“两岸昏黑”之时,天几乎黑透了,穹庐却还透散澄明的天光,无月之夜,星斗密密甫出,河岸的树林与草丛织入昏暝里,罩着虫鸣。这时,河水漂白如练,柔漾而来。在远处看,倘站在山头,眼里分明是一条曲折的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