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欲哭无泪(1 / 3)

阴冷的秋风挟着蚕丝般的细雨,绵绵飘入北窗。

窗口,瑟瑟摇曳着夏天里最后一朵薄得透明、轻得如云的白牵牛花。素淡洁净的花瓣儿上,一滴积蓄已久的雨珠滚动着,亮晶晶、沉甸甸地坠入花盆中。

我甚至听见了那一记重重的碎裂声。

像是一串苦涩的铅泪,滑落跌洒。由山之巅、海之源……

而我干燥的眼里却没有一滴泪水。

很久很久以来,我就没有眼泪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

那个下午我一直很烦躁,后来我就接到了那个电话。我拿着电话久久地愣着,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那个沙哑而又年轻的声音说,他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他离去得极其突然,几乎没有什么痛苦。

他,是这个年轻人的父亲。是我当年在北大荒时的副场长。一位1958年屯垦戍边的转业军人。前几年转调到北京郊区一个奶牛场工作,他是一个持重又乐观的人,总是那么精精神神的,油黑的头发几乎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他怎么会……

我说,我会去的,一定,我尽快去,当然……我语无伦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压抑着震惊。

然而,我却没有眼泪。

……

几天以后我去八宝山公墓礼堂,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

通往公墓的小路两边,深秋的衰草凄然,萎黄的草尖上,飘零着不知名的先行者留下的纸花片片。我想起三江平原如浪翻滚的大草甸,那黝黑的土地浸透他的汗水。他总是那么平易那么幽默,带队劳动休息时,野花簇簇的田埂地头,他会拍出一张5元钱的钞票,同知识青年下棋赢汽水玩儿,再比赛铲地谁打头;一个中秋的夜晚,他从家里拿来香瓜和煮苞米,轻轻放在我们的炕上。1977年我想去哈尔滨读书,场领导认为宣传科的工作忙不开,不放我走,是他坚持给我办了手续。他说人才需要培养和学习。听说还为此在常委会上争论了一番,他对一些人的狭隘偏见真的生了气……

而他现在就那么静静地安卧在花圈丛中,四壁的挽联在肃穆的空气中微微颤动。他看上去安详恬适,一如往日的坦荡温和,甚至,苍白的脸上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的目光匆匆从他遗体上掠过,便深深地垂下头去。我是来向他告别的,但我不愿见到他这个样子。我希望他在我心里永远保持着原来那个生机勃勃的场长的形象。我心里默念着昨晚为他写的挽联,那是特地请了朋友一起商量拟写的:

天南地北当年战士咸怀师友

白山黑水明月青松永悼忠魂

我的嗓子发干,然而却没有眼泪。

我木然地向他鞠躬,机械地朝他的遗孀李姨走去。那时她已哭成一个泪人,死死地抱住我,泣不成声。她的热泪洒在我的胸前、手臂和脸上,我感觉到她剧烈的颤抖中绝望的悲恸。

那个瞬间我记起农场场部的那条小河,那条环绕鹤立镇的浅浅的“伏尔基”河。夏天的傍晚,他们夫妇常常在河岸的树林边散步,这在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中,自然是令人惊奇的。那时她很幸福,蒙蒙的暮霭里漾满温馨……

我不忍看她,这种联想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太残忍。我逃离出那阴冷的房子,我感到自己在发抖。我觉得自己也快哭了,也许就要大哭一场。

那会儿我站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上,头顶的阳光突然变得灼热而炽烈,泪水涌上我的眼眶,即刻间就被蒸腾被挥发,像是沙漠里的一股细泉,未能流淌便窒息干涸了。

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是不是让这炽热的阳光烤干的。

因为,当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曾经有过许多眼泪,那时我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我可以从妈妈去上班一直哭到她下班回来。我心里总有那么多的悲哀,我总是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姑姑叫我哭猫。那时我也许是一个讨厌的小姑娘。我对那个世界充满了戒备。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泪在那时流得太多了?

我茫然地望着从灵堂里沉痛走出来的朋友们,他们有的是从千里之外的农场赶来,还有的,是专程从杭州来的当年农场的老知青。他们揉着红肿的眼睛,步履蹒跚,泪水未干的脸颊上留着深深的哀思。

很多天以后,我还在为自己的漠然,或是情感的枯竭感到惭愧和奇怪。

董叔走了,那挽联上写着:董道本同志千古。

当我不再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时,我是否不再是我自己?我是否反而变得连自己都讨厌了?我的眼泪究竟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