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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吉祥蒙古(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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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语是这样一种东西,你一说它,蒙古人的一切都会神奇地从你身上出现,你的表情、容貌、思想都是蒙古的。就像一个人从岸上跳进水里,或跳进火里。教一门外国语的时候,不可能教你说每一句话的表情。但一个人使用自己的母语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表情,虽然每个人有不同的表情。

王三

我来草原,已入九月。本应该翠绿无边的草原褐黄无边,是土的本色。不少牧民早上醒来,一看窗外眼泪就下来了土地跟冬天一样,这哪是夏天啊!

我住在苏木(公社)招待所。院子里栽种的西瓜、茄子和白菜绿得抢眼,跟夏天一样。院子里有机电井。

头一天早上,我被骂声吵醒。一个女人骂:“你个臭不要脸的王三,臭流氓!”趴窗看,做饭的妇女手指着天空骂,脸涨红,用围裙擦嘴角的白沫。她姓田。

奇怪,这么偏僻的地方,一清早就有人上公社耍流氓来啦?也可能贼偷了厨房的东西,跳墙跑了。

早饭是奶茶和肉包子,有切得整齐的咸菜条。女厨师忙着上茶、端包子,我想问王三的事没好意思张口,兴许是他们两口子吵架呢。

吃完饭,到菜园溜达。红砖尖角砌的畦子里,白菜舒卷肥硕。畦子外边的青草快枯死了,闭眼睛等咽气呢。从开春到九月份,这儿没下过雨。菜畦子里的青椒、柿子长得都好,扑扑拉拉的。跟青草比,菜就是国家干部,人到这儿都想当菜种上。

再看,畦子里晾着打开的西瓜,白瓤就开了,不好吃扔掉,也有红瓤扔的。在乡下,败家子才这么干。

公社的院子大,赶上两个足球场那么宽绰。红砖墙围着一排天蓝色彩钢瓦屋顶的房子。出太阳前,几百只雨燕在彩钢瓦上空兜圈子,落下,全站檐上,脑袋对着院子,好像特听话。墙边种一排向日葵,近前瞧瞧,花盘的瓜子少了挺多,露半拉白脸。

傍晚,我在屋里点燃艾草,准备熏蚊子。窗外又有女人骂:“有种的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臭养汉老婆王三,你个挨刀的货!”

王三是女的?当然女的也可以叫王三。我有个女同学就叫周三。再趴窗看,院子里没人。这一阵儿,苏木干部到各村抗旱,不来上班。我尽视野扫视从大门到菜地到办公室到简易厕所的大院之内,没人啊?只有一排喜鹊站在高压线上。王三躲哪去了?也许这个女厨师有妄想症,独自说话。我耐不住好奇心,出了门。女厨师见我,羞涩而灵巧地转回自己房间。她四十岁出头,还会羞涩几年。大片的火烧云在西天布阵,预示明日又是无雨的响晴天。喜鹊像跳水一样从电线上钻下来,在墙根奔走。公社大铁门已经关上了。王三看来挺阴险,不现形,却没停止骚扰活动。

第二天我起得早,沿公路跑步回来,见女厨师用铁锹头端两只死喜鹊往外走。

我问咋回事?

我药死的。

你咋还药喜鹊呢,多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这帮家伙把葵花、西瓜、柿子都祸害得不像样子了。

噢,喜鹊干的坏事。

她把死喜鹊扔到公路边的垃圾堆上,说:“可惜没药死王三这个坏种。”她拿铁锹头往高压线瓷壶上指,那儿站一个大喜鹊。

王三是喜鹊啊?

对,我给它起的名。它是这帮坏喜鹊的头子,指挥喜鹊往下冲、上墙、祸害瓜菜。都旱这样了,还祸害东西,真不要脸。

王三认识你不?

认识。你说它不要脸到了什么程度?把我洗晒的衣服叼下来,拿爪子抓、拉屎。它跟我记仇了,报复我,还站窗台上隔着玻璃朝我瞪眼睛。它们嗑瓜子不吃仁,光嗑,这叫啥玩意儿?

没过两天,女厨师撒在墙根用农药泡过的菜被一只溜达进院的牧民的羊吃了,羊死了。女厨师用工资赔了羊,被辞退回家。

这个院子只剩下我和王三。它与我对视几天之后飞进院子,甚至到我身边散步。我对它说:“你害死了你的同类,害死了羊,害得女厨师下岗了。”

王三像沉思,尾巴翘起来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并非纯黑,有宝石的浅蓝色泽。

我忘了问女厨师,为什么管它叫王三呢?我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只喜鹊哪一点像王三。

你到过月亮吗?

女厨师回家后,接替她的是蒙古族姑娘萨仁其其格。她是扎兰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上这儿当临时工。

萨仁其其格娇小,本色。我的意思是说她不像成年人,也不像在外地念过大学的人。她眼神如小孩子看大人,纯净安然。她名字的意思是“月亮上的花”。

我问她:“你到过月亮吗?”

她认真回答:“没去过。”

一次也没去过?

一次也没有。

特认真。我说你是月亮上的花啊,她想了半天(其实不用想这么长时间),说:“是。”

女厨师做包子,萨仁其其格做馅饼。这馅饼特别好吃,有劲。我知道以“有劲”说馅饼不达意,但吃着确实有劲。

我吃了三顿馅饼,对萨仁其其格说:“你做的馅饼真好。”

她笑着点头,好像示意学生——“你答对了。”

怎么做的馅饼?

肉干。

肉干能做馅饼?我觉得有点离谱。她领我到厨房,一根绳子上挂一串肉干。我摸一下,比铁都硬。

你怎么剁馅?

用石头砸。

简直没听说,用石头砸。不过菜刀也剁不了这样的肉干。水缸下面,一块积酸菜的大青石上放一块鹅卵石,沾着肉干的沫。

这几顿的馅饼都是你拿石头砸的?

她点点头,年头越长的肉干做馅饼越香,这都是晾了三年的。

我握那块角瓜大的鹅卵石,腕子都酸了。我觉得我的胃充满了内疚,吃一个小姑娘用石头砸出来的馅饼,还说有劲。

一斤鲜肉煮熟剩四两,晒成干连一两也不到,太浪费了。我说以后不吃馅饼了。

她说:“没关系,肉干是我从家里拿来的。”

一个人从家里拿肉干给苏木的客人吃?也就蒙古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我问为什么?她眼里闪出敬佩的光彩,你是诗人。

在蒙古语里,诗人这个词比作家尊贵,不光说文体,还意味着纯良。腾格尔对别人介绍我,也说“这是我们蒙古人的诗人”,我说不是他不听。

我说我不是诗人,我只写一点散文。

你是诗人,萨仁其其格说,我中学的蒙文课本里有你的诗。蒙古人把喜欢的作品也叫做诗篇。

我默然。就算诗人,也不能挥霍牛肉干,我不成王三了吗?她的肉干砸成末,放在芹菜汁里醒,加上洋葱拌馅,确实好吃。

“老师,我哥哥想见你。”她仰脸说。

来吧。她掏手机,兴奋地说了一通。三个小时后,她哥到了。哥哥脸上的皱纹像被风沙吹成的丘壑,岁数几乎比妹妹大一倍,衣装破旧。

肉干是哥哥给的,让我给你做馅饼,妹妹说。

哥哥笑笑低头,意思是微不足道。

吃饭了,还是馅饼,他们俩吃大米饭。我问怎么不吃馅饼?他们说不爱吃。我心里明白,这是蒙古人的礼数,不跟尊贵的客人同饮食。我更加内疚。

吃完饭,哥哥说回去了。他骑马走四五十里地专门看我。分手时,他站着认真地看我,像看一幅画,笑了,挺满意。

萨仁其其格送哥哥到门外,回来说,我哥说你的诗比一车肉干都值钱。

这不是好不好意思的问题了,我想了很长时间。且不说我写的作品马马虎虎,值不上一筐肉干。是,蒙古族牧民有一种独特的观念,他们觉得,文学艺术家为大家创造了公共财富,每个人都应该报答他们。这让我有点抬不起头来,回去得学习写诗了。

黑板

又过了几天,抗旱的公社干部回来了,他们轮流上我房间问候。承担后勤的副苏木达(副乡长)吉雅泰给我送来了印着鸳鸯图案的红毛巾、牙膏和牙刷,一个鸭蛋大的小镜子,还有搽脸的雪花膏和搽手的香脂。

我把这些东西带回了家。此刻,小镜子和搽手油就放在桌上。他们多么纯朴。

干部们看望我之后,离开房间都说一句“慢慢休息吧”,这句话特逗。说“慢点吃”容易理解,慢慢休息是怎样休息呢?睡觉不能太快,要慢慢睡、轻轻睡。

汉语说慢慢走、慢慢喝,实为礼貌的敬语,意谓安泰由之。他们说的“慢慢休息”,意思是“享受”,沉静下来歇息。我学会之后,向他们打趣:你们慢慢笑、慢慢看电视。

我来的这个苏木叫“乌兰扎德噶”,意思是红色的扇形地带,是西拉沐沦河的一小块冲积平原,像扇子一样打开的平川——扎德噶,乌兰是红。村里居民大部分是蒙古人,也有汉人和朝鲜人。到朝鲜人家里做客特有意思,他们的炕用清漆油得亮光光,坐炕上喝奶茶,边喝边吃朝鲜辣白菜。喝酒,朝鲜人唱蒙古人的鄂尔多斯祝酒歌——赛洛日外冬赛。而蒙古人用蒙古语唱《桔梗谣》是长调的唱法。我觉得古代的蒙古人和高丽人就这么对饮。

有一天逢集市,我和送我小镜子的吉雅泰到集市转。我看到了多少年没见到的东西,钐刀,带黄油和新鲜皮革味的马笼头。一窝粉色的小猪在阳光照耀下的大筐里睡觉。爪上拴绳的大公鸡睥睨四方。白兔在笼子里抓紧时间吃菜叶子。半大姑娘小伙儿腕上甩的手机播放流行歌。有个小孩子拿手机给毛驴照相,驴温良地摆出侧脸。能工巧匠和买卖人都是汉人。

有一个蒙古女人坐在扣过来的筐上,面前放了一个笸箩,里面全是头发。女人的长发,一束束用绳系着。有女人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束头发扔笸箩里。她们笑笑,什么也不说就走了,都是蒙古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收头发是要给钱的,怎么扔进去就走了呢?又有几个女人把纸包的、布包的头发扔进笸箩里,都是女人头发。看笸箩的女人只笑,啥也不说。

我问吉雅泰,这是怎么回事?

噢,这几个村的女人有倡议,逢集就把自己的头发捐出来。

捐出来干吗?

噢,她们打电话让人来收,换钱买黑板。

买黑板?

噢,乡里学校的黑板是水泥抹的,墨汁老是掉色。她们要买玻璃钢黑板,高级的。已经买来两个了,一会儿我带你看去。

这是一所小学校,只有三间教室。进了屋,老师停止讲课,小娃娃们背着手瞪大眼睛看我们。吉雅泰像进了自己家一样,走上讲台,摸着深绿色的玻璃钢的黑板,说,这都是她们的头发换来的,你摸摸。

我摸黑板,质地光滑沁手,像女人们的头发。

你写几个字,吉雅泰说,这比水泥黑板好多了,还好擦。你写几个字。

我犹豫,吉雅泰说,鼓掌,欢迎老师给我们写字。

我抓起粉笔,笔却不会走道了,我心里突突跳。写什么呢?这相当于在她们的头发上留言。说女人伟大或头发伟大都不对路。

我写下两个字:母亲。

下讲台,学生们鼓掌。我回头看“母亲”两个字太孤单,又添了几个字——母亲在我们身边。

学生们又鼓掌,我觉得这回是为黑板和头发鼓掌。那些我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她们乌黑光润的头发里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字,她们的孩子慢慢都会读懂。

第二节 巴甘的蝴蝶

人说巴甘长得像女孩,粉红的脸蛋一层黄绒毛,一笑,眼睛像弓弯着。

他家在内蒙古东科尔沁的赫热塔拉村,春冬萧瑟,夏天才像草原。大片绿草上,黄花先开,六个小花瓣贴地皮上,马都踩不死。铃兰花等到矢车菊开败才绽放。每到这个时候,巴甘比大人还忙,那时他三四岁。他采一朵铃兰花,跑几步蹲下,采红火苗似的萨日朗花,开裆裤鼓出两瓣屁股。

妈妈说:“老天爷弄错了,巴甘怎么成了男孩儿呢?他应该是闺女。”

妈妈告诉巴甘不要揪花,“奥布德简休。”——蒙古语,疼呢。他把花带土挖出来,浇点水,栽到什么地方。这些地方是箱子里、大舅江其布的烟荷包里、收音机后面,还有西屋的皮靴里。即便到了冬天,屋里也能发现干燥裂缝的泥蛋蛋,上面有指痕和干得像烟叶一样的小花。

巴甘的父亲敏山被火车撞死了。他和妈妈乌银花一起生活,庄稼活——比如割玉米,由大舅江其布帮助。大舅独身,只有一匹三岁的雪青毛骗马。妈妈死后,大舅搬过来和巴甘过。

妈妈得的不知什么病。其实巴甘不知什么叫“病”。妈妈躺在炕上,什么活都不干,天天如此,额头上蒙一块折叠的蓝色湿毛巾。许多人陆陆续续看望她,包括从来没见过的、穿一件可笑的红风衣的八十岁的老太太,穿旧铁路制服的人,手指肚裂口贴满白色胶布的人。这些人拿来点心匣子,自己家种的西红柿,拿来斯琴毕力格的歌唱磁带。妈妈像看不见,平时别说点心,就是塑料的绿发夹,她也惊喜地捧在手里。

“巴甘,拿过去吃吧。”妈妈指着嫦娥图案的点心盒子,说罢阖目。不管这些人什么时间进来,什么时间走,也不管他们临走时久久凝视的目光。巴甘坐在红堂柜下面的小板凳上,用草茎编辫子。耳听大人说话,听不懂。有时妈妈和大舅说话,把巴甘撵出屋。他偷听,妈妈哭,一声盖过一声,舅舅无语。这就是“病”?

晚上,巴甘躺在妈妈身边。妈妈摸他头顶的两个旋儿,看他耳朵、鼻子,捏他的小胖手指。

“巴甘,妈妈要走了。”

“到哪里?”

“妈妈到了那个地方,就不再回来了。”

巴甘警惕地坐起身。

“巴甘,每个人有一天都要出远门,去一个地方。爸爸不是这样的吗?”

巴甘问:“那么,我要去哪里?”

“你哪里也不去,和大舅在一起。我走了之后,每年夏天变成蝴蝶,来看你。”

变成蝴蝶?妈妈这么神奇,她原来为什么不说呢?

“我可以告诉别人吗?”巴甘问。

妈妈摇头。过一会儿,说:“有一天,村里人来咱们家,把我抬走。那时候我已经不说话了,也不睁眼睛。你不要哭,也不要喊我。我不是能变成蝴蝶吗?”

“变成蝴蝶就说不出话?”

妈妈躺着点头,泪从眼角拉成长条流进耳朵。

她说得真准,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邻居桑杰的奶奶带巴甘到西屋,抱着他。他们把妈妈抬出去,在外面,有人掀开她脸上的纱巾。妈妈的脸太白了。人们忙乱,雨靴踩得到处是泥,江其布舅舅蹲着,用手捏巴甘颤抖的肩头。

从那个时候起,赫热塔拉开始旱。牧民们觉得今年旱了,明年一定不旱,但年年都旱。种地的时候,撒不上种子,没雨。草长得不好,放羊的人把羊赶了很远还吃不饱,反而把膘走丢了。草少了,沙子多起来。沙堆像开玩笑一样突然出现在公路上,或者堆在桑杰家的房后。小孩子高兴,光着腚从上面滑下来,用胳膊掏洞。里边的沙子湿润深黄,可以攥成团。村里有好几家搬走了,到草场好的地方。

巴甘看不到那么多的花了。过去,洼地要么有深绿的草,要么在雨后长蘑菇,一定有花。现在全是沙子,也看不到蝴蝶。原来,它们在夏季的早晨飘过来、飘过去,像纸屑被鼓风机吹得摇晃。妈妈变成蝴蝶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才飞回赫热塔拉呢?中途累了,也许要歇一歇,在通辽或郑家屯。也许它见到河里的云彩,以为是真云彩,钻进去睡一会儿,结果被水冲走了。

那年敖包节过后,巴甘坐舅舅的马车拉化肥,在老哈河泵站边上看见蝴蝶。他已经十多岁了,跳下马车,追那只紫色的蝴蝶。舅舅喊:

“巴甘!巴甘!”

喊声越来越远,蝴蝶在沙丘上飞,然后穿过一片蓬蓬柳。它好像在远方,一会儿又出现在眼前。巴甘不动了,看见它往远处飞,一闪一闪,像树叶子。

后来,他们俩把家搬到奈曼塔拉,舅舅给一个朝鲜人种水稻,他读小学三年级。

这里的学校全是红砖大瓦房,有升国旗的旗杆,玻璃完好,冬天也不冷。学校有一位青年志愿者,女的,金发,黄皮靴,叫文小山,香港人。文老师领他们班的孩子到野外唱歌,夜晚点着篝火讲故事。大家都喜欢她和她包里无穷无尽的好东西:塑料的扛机枪的小人、指甲油、米老鼠形的圆珠笔、口香糖、闪光眼影、藏羚羊画片。每样东西文老师都有好多个,放在一个牛仔背包里。她时刻背着这个包,遇到谁表现好——比如敢大声念英语单词,她拉开包,拿一样东西奖励他。

有一天下午,文老师拿来一卷挂图,用摁钉钉在黑板上。

“同学们,”文老师指着图:“这是什么?”

“蝴蝶。”众声说。

图上的蝴蝶扑翅,黄翅带黑边儿,两个触须也是黑的。

“这是什么?”

“蛆虫。”

“对。这个呢?”她指一个像栗子带尖的东西。“这是蛹。同学们,我们看到的美丽的蝴蝶,其实是由蛹变的。你别看蛆虫和蛹很丑,但变成了蝴蝶之后……”

“你胡说!”巴甘站起来,愤怒地指着文老师。

文老师一愣,说:“巴甘,发言请举手。坐下。”

巴甘坐下,咬下嘴唇。

“蛹在什么时候会变成蝴蝶呢?春天,大地复苏……”

巴甘冲上讲台,一口咬住文老师胳膊。

“哎哟!”文教师大叫,教室乱了。巴甘在区嘉布的耳光下松开嘴,文老师捧胳膊看带血的牙痕,哭了。巴甘把挂图扯下,撕烂,在脚下踩,鼻子淌着血。区嘉布的衣裳扣子被扯掉,几个女生惊恐地抱在一起。

“索耶略铁米?(疯了吗?)”校长来到,他用手戳巴甘额头。巴甘后仰坐地。他把巴甘拎起来,再戳。“索耶略铁介!(疯了)”巴甘坐地。

校长向文老师赔笑,用嘴吹她胳膊上的牙痕。向文老师赔笑的还有江其布舅舅,他把一只羊牵来送给了文老师。校长经过调查,巴甘并没有被疯狗咬过,告诉文老师不用害怕。巴甘被开除了。

一天晚上,文老师来到巴甘家,背着那个包。她让江其布舅舅和黄狗出去待一会儿,和巴甘单独谈一谈。

“孩子,你一定有心结。”文老师蹲下,伸出绑着绷带的手摸巴甘的脸。“告诉老师,蝴蝶怎么了?”

蝴蝶?蝴蝶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也许是锡林郭勒草原,姥姥家就在那里。蝴蝶在萨日朗的花瓣里喝水,然后洗脸,接着飞。太阳晒的时候,它躲在白桦树的叶子下面凉快一下,太阳落山之后再飞。在满天星光之下,蝴蝶像一个精灵,它要么是玉白色,也许是紫色水晶……

“蝴蝶让你想起了什么?孩子。”

巴甘摇头。

文老师叹口气,她从包里拿出一双白球鞋,皮的,蓝鞋带儿,给巴甘。

巴甘摇头。他的黄胶鞋已经烂了,胶皮没烂,帆布的帮露出肉来。他没鞋带儿,麻绳从脚底板系到脚背。

文老师把新鞋放炕上,巴甘抓起来塞进她包里。

文老师走出门,见江其布纯朴可怜的笑脸,再看巴甘。她说:“蝴蝶是美丽的。巴甘,但愿我没有伤害你,上学去吧。”

巴甘回到学校。

巴甘到了初一年级的时候,成了旗一中的名人。在自治区中学生数学竞赛中,他获得了第三名,成为邵逸夫奖学金获得者。

暑假时,盟里组织一个优秀学生夏令营去青岛,包括巴甘。青岛好,房子从山上盖到山下,屋顶红色,而沙滩白得像倒满了面粉,海水冲过来上岸,又退回去。

夏令营最后一天的活动是参观黄海大学。楼房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除了路,地上全有草,比草原的绿色还多。食堂的椅子都是固定的,用屁股蹭,椅子也不会发出声响。吃什么自己拿盘子盛,把鸡翅、烧油菜和烧大虾端到座位上吃。吃完,铁盘子扔进一个红塑料大桶。

吃完饭,他们参观生物馆。

像一艘船似的鲸鱼骨架、猛犸的牙齿、猫头鹰和狐狸的标本,巴甘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动物园,但动物不动。当然,鱼在动,像化了彩妆的鱼不知疲倦地游过来游过去,背景有灯。最后,他们来到昆虫标本室。

蝴蝶!大玻璃柜子里沾满了蝴蝶。大的像豆角叶子那样,小的像纽扣,有的蝴蝶翅膀上长出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巴甘心里“咚咚”跳。讲解的女老师拿一根木棍,讲西双版纳小灰蝶,墨西哥君主斑蝶,凤眼蛱蝶……巴甘走出屋,靠在墙上。

蝴蝶什么时候到了这里?是因为青岛有海么?赫热塔拉和奈曼塔拉已经好多年没有蝴蝶了。蝴蝶迷路了,它们飞到海边,往前飞不过去了,落在礁石上,像海礁开的花。

夏令营的人走出来,没人发现他。巴甘看见拿木棍的女老师。他走过去,鞠一躬。老师点头,看这个戴着“哲里木盟”字样红帽的孩子。

巴甘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有纸币和用手绢包的硬币,捧给她。“老师,求您一件事,请把它们放了吧!”

“什么?你是内蒙古的孩子吧?”

“放了吧!让它们飞回草原去。”

“放什么?”

“蝴蝶。”

女老师意外,笑了,看巴甘脸涨得通红,脸有怒意并有泪水,止笑,拉起他的手进屋,一言不发看着他。

巴甘沉默了一阵儿,一股脑儿把话说了出来。妈妈被抬出去,外面下着雨,桑杰的奶奶用手捂着他的眼睛。每个人最终都要去一个地方吗?要变成一样东西吗?

女老师用手绢揩拭泪水。等巴甘说完,她从柜里拿出一个木盒。“你叫什么名字?”

“巴甘。”

“这个送你。”女教师手里的水晶嵌着一只美丽的蝴蝶,紫色镶金纹。“是昆山紫凤蝶。”她把水晶蝶放进木盒给巴甘,眼睛红着,鼻尖也有点红。她说:“美好的事物永远不会消失,今生是一样,来生还是一样。我们相信它,还要接受它。这是一只巴甘的蝴蝶。”

窗外人喊:“巴甘,你在哪儿?车要开了……”

哈撒尔银碗

尼玛又叫猴子尼玛。小的时候不知怎么怎么的缘由坐到了火盆上,屁股烤冒了烟,油“滋滋”地冒到了肉的外面,卵子烙得不是东西了。

“猴子尼玛,这是你前世造的孽,长大了不要怨我们噢。”奶奶慢慢拽他烧得缩了一节的阴囊的系带。“尼玛,屁股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红就红了吧,谁都看不见。”

这个事情就是这样,尼玛屁股糟糕了,脸好得很。越长越帅,简直像格萨尔王一样。尼玛的头发卷得像海螺,胡子带向上的弯钩。他眼睛像镶上去的,从哪个角度看都闪光。嘴唇的唇线也有好几个弯,好得很哪。鼻子额头都好得很。尼玛到别人家串门,因为这个长相受到欢迎。这个村里的人见到尼玛,看看他的脸,再转过去看看他下面的屁股。屁股有裤子遮着也要看一看嘛,习惯了。

后来,尼玛老了。前额的横纹像用四根铁丝勒出来的,两腮一巴掌大的地方暗红,酒烧的。嘴老了之后无端地咧着,笑的样子。睡觉时也露齿,像泡在温泉里边。尼玛没媳妇,他不想这个事。卵子的什么线烧焦子,粘连了,和别的线合并了,断了和女人的关系。省心呵,又省事。尼玛坐在蒙古包门口,看年轻男女打闹。他挤眼睛,闹吧,像公羊和母羊、公老鼠和母老鼠、公虫子和母虫子。尼玛用左手捋口,从上唇到下唇,再把下巴揪一下,嘴发出“咂”的一声。

说尼玛这一天上吐固勒吉山采药。他向喇嘛确吉学会了找草药的本领。采集不同石头上不同的苔藓。鹿尿的石头、狼尿的石头,石头长的苔藓治不一样的病。比如半夜惊睡,或者一咳嗽有一股尿滋出来。还比方说,平时聋,挨骂的时候耳朵醒了。这一天,尼玛到达吐固勒吉山顶的时候,天蓝得快要沉下来了,泉水在石头缝偷偷地往下流,山下的蒙古包像蘑菇一样,有大有小。他要唱歌了,每次到山顶都唱一样的歌:

带来钻鼻的草香/拨开呀人群哪朝里边看/什么/有一匹枣骝马仪表堂堂/枣骝马仪表堂堂/带我去东村寻找海棠。

他用嘶哑的、吸气少而吐气多、把气吐尽的唱法唱歌。这是东部说书艺人的唱法。唱着,咦?还有一个声音加进来。是的,尼玛大声唱,这个声音有;尼玛闭紧嘴唇不出声,声音还有:喔~,呀~,咦~,这是自己的回声吗?不会的。

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呀~,哟~”,像有人用脚踩在黄鼬肚子上,从它肛门挤出的带粪汁的屁音。难道狐狸也会唱歌?岩羊在唱歌吗?

这个事情不好办了,尼玛找这个声儿。他趴在石缝里往下看,看到一个黄东西。

“咴——”没有声音。尼玛扔石子,黄东西不动。是什么……什么呢?

尼玛解开裤带,朝下撒尿,哗——,横着、竖着,再画圆圈。

“哟、哟!”这是黄东西发出的声音,人!“哟、哟”是蒙古话喊痛的词语。他妈的!一个人怎么能掉到这么窄的地方?尼玛把系在腰上的绳子顺了下去。科尔沁谚语说“带绳子的人是聪明的人”,说对了。

黄东西拽着绳子一点点爬出来,戴肩章和领花,是兵士,和张作霖穿黑衣服的兵士不一样,带鞘的刺刀在拦腰皮带左边,手枪在右边,红皮鞋的鞋带一直系到脚腕子。

“铁褐日见、铁褐日见。”他鞠躬,再鞠躬。脸刮破了,腿肉露在外边。

“噢,你到这里面干什么?”泥玛问。

“我渴。”

“你怎么会说蒙古语?”

兵士软在了地上。

“这个人怎么上来反而死了呢?”泥玛摸他鼻子,有微乎气。抱起来,背他下山。背人和背羊一样,正着背不行,倒着背。尼玛抱着兵士的脚,兵士头手下垂,往下走。后半截没唱完的歌又唱着:

前边呀传过来好听的梵唱/听得我一阵阵心明眼亮/拨开呀人群哪朝里边看/看什么/有一尊金佛像闪闪发光/金佛像闪闪发光/明天上莫力庙早早上香。

回到家,尼玛给兵士敷药,用野猪肉熬粥喂他。兵士醒了,望着尼玛流下眼泪。

“你是哪个地方的人?”尼玛问。

“哑贲沃勒斯。”

哑贲?尼玛没听说过。

兵士坐起来,说:“世界上有许多国家。”

“那当然。唐朝的国家、宋朝的国家,尼泊尔也是一个国家,释迦牟尼佛的诞生地。”尼玛还是想不起来哑贲的国家在什么地方。

“海的那一边。”

“呜——”,尼玛惊讶,从海的那一边来的客人,太了不起了。越是遥远的地方的客人,蒙古人越是欢迎。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是瞧得起你这个地方嘛。

“你从海的那一边来,就是为了到吐固勒吉山的石缝里找东西吗?”

“不,不是我一个人,我们有很多人。在通辽、黑大庙、郑家屯和哈尔滨都有我们的人。”

尼玛说:“哈尔滨是个好地方,用一张黄羊皮可以换到银制的水烟袋。”

“我们尊敬你们。”兵士挺直上身,“你们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可尊敬的蒙古人,你救了我的生命。”

兵士把兜里和内衣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带银链的怀表、没见过的钞票。

“请随便拿走。”兵士说。

“呜!”泥玛抗议,“救了别人是不能收东西的。如果我在雪地里救了你的狗和羊,你应该送给我其他的好东西。人命不能用东西换。”

兵士脸红了,收拾东西。

尼玛看中了兵士的刺刀,一尺多长,带鞘,又威风又有用。尼玛示意看看,兵士解下皮带,把刀递过去,“送给你”。

尼玛把刀别在腰上,得意洋洋。他找出一块整个的带囊的麝香,送给兵士,这也是好东西。兵士也高兴。

兵士说:“我们是天皇的武士,我把武器送给了你,见证了哑贲和蒙古的友谊。”

“天皇是什么人?”

兵士说:“天皇是神,代表日照大神的旨意,像成吉思汗一样。”

“噢,你们的可汗。你叫什么名字?”

“姚西瓦。”兵士俯首:“请多指教。”

姚西瓦掉到石缝里,没受什么伤,恐惧、脱水和饥饿使他虚弱。渐渐好起来之后。他迎着初升的太阳做操、大声唱歌。尼玛问他:

“你在石头缝里唱的什么歌?”

“我唱了吗?要是唱了,是唱给妈妈的。”

“你妈妈会听到吗?”

“会的。”

尼玛觉得姚西瓦的妈妈了不起,在海的那一边听到了这么微弱的歌声。

“妈妈生我们的时候经受了痛苦,如果我们早早死掉,要向她谢罪。”

“你想你的妈妈,为什么不早点回去?”

姚西瓦没说话。

“你在那个石缝里找什么?”

“矿藏。就是金子、银子和铁矿石。我在大学里学探矿。”

“依嘻,找金子应该问我。兴安岭南边的古林河边有一个金矿,几百个人用筛子找金子。”

“我的标本袋子掉到石缝里。”姚西瓦悲伤。

“那么,你的蒙古语是跟谁学的?”

“教官。”

“你说得和我们一样好了。”

“我们联队的人都学会了蒙古语。在你们的土地上,我们看到了鲜花和清澈的河流,伟大的成吉思汗给子孙留下了富饶的宝藏。”

“就是。”尼玛很高兴听到了海那边的人这样说话,“你们多住一些日子吧。”

姚西瓦告诉尼玛:“我们不走了。”

不走了?走路的人哪有不回家的道理。“不走?你们要在这里干什么?”

“帮助你们建立一个国家。”

“我们有国家呀?”

“不!我们为满洲人和蒙古人建立一个幸福的国家,改变蒙古人懒惰的习惯。清朝把你们的锐气磨尽了,汉族人剥削你们。”

尼玛笑了,“这些疯话是谁告诉你的?”

“怎么是疯话?这是天皇的圣谕!”

尼玛觉得姚西瓦的脑袋被石头撞出毛病了,但不应该和客人争论。

到了第四天,姚西瓦辞行。他说:“尼玛先生,感谢你救了我一命,我到临死前的那个瞬间也会记着你。”

“不要这样说。感谢你送给我这把刀。”

“非常惭愧,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吧。”

“请你先接受我对自己内心的谴责,因为我喜欢上了你的一样东西。”

“我哪有什么好东西,喜欢就拿走吧!”

“不好意思。”姚西瓦头更低了。

“噢,你说嘛。”

姚西瓦长时间低着头,慢慢指身后一样东西,又低头。

柜上的银碗。噢,尼玛把银碗拿过来,拿大襟蹭,“姚西瓦先生,你的话真像用拳头打在我脸上一样。蒙古人不能拒绝朋友的请求,但是祖先留下的这个银碗我不能给你。我已经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拒绝朋友的请求让我脸上发烧,请你原谅我。这个碗是哈布图·哈撒尔用过的碗,我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姚西瓦脸生怒气,瞪尼玛。

尼玛再解释:“这是祖先用过的东西,不能传给外人,再说你也不是蒙古人,否则我会不得好死。”

“什么叫不得好死?”

“做了不敬祖先的事情,走路摔死,被出生三天的小羊羔踢死,掉河里淹死。”

“还有被皇军的子弹打死。”

“皇军是谁?”

“我就是皇军。”

尼玛不高兴姚西瓦这样说,不像朋友。

“我知道哈布图·哈撒尔是成吉思汗的大弟弟,神箭手。我也知道这个碗是一个珍贵的东西。尼玛先生,请把碗送给我。”

“不会的。”

姚西瓦把手压在枪上,“我用枪打死你,然后拿走这个碗,你相信吗?”

“不会的。”尼玛压住火,这个人刚才羞愧,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知道你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你们现在懦弱了,不配占据这个碗和这片美好的土地!”

尼玛指着姚西瓦:“你无礼!”

姚西瓦掏出手枪,朝上面“呯”地放一枪。

尼玛吓了一跳,全身血液半天才流回心脏。他吐了口唾沫。“别劣!你这个人刚才还谦恭,怎么突然像强盗一样?”

“呯!”皇军又放一枪。

尼玛又吓了一跳,他对枪声和自己的哆嗦挺恼火,想了想,说:“你走吧。”

“波户日海布恰!”姚西瓦用蒙古语说的这句骂人话惹恼了尼玛。这话直译是把你的屁股眼儿夹紧,关上,Close,引申意为闭上你的臭嘴。什么?他竟敢提屁股?尼玛一拳把姚西瓦打趴下。

姚西瓦嘴唇和鼻子肿了,他捂着,哇啦哇啦说什么话,尼玛听不懂,估计是骂人。他本想把些话记下来,到通辽找明白人问问,姚西瓦怎样骂人,说得太快,记不住。

姚西瓦把手拿下来,看到血,尖锐地咒骂。他睁着只剩一条小缝的眼睛,双手在地上拍,找手枪。

手枪呢?尼玛四下看,没看到姚西瓦的手枪。在他看的时候,姚西瓦扑过来,掐住尼玛脖子,两人翻滚。

尼玛尽最大的力量掰姚西瓦的手,让气管能进一点气,另一只手从他腋下掏进去抱紧,这样,姚西瓦掐脖子的手就使不上劲儿了。谁知道,尼玛感到尖刀扎进了自己的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姚西瓦把尼玛腰上的刺刀攥到手里了。刀贴着脊骨往前扎,割断了肌腱和血管。哟,哟!姚西瓦把刀拔出来,又扎,扎在骨头上,尼玛听到了吱吱的声音。

“把碗给我!”姚西瓦说。

“不会的!”

姚西瓦倒向一边,尼玛箍住他,把他抱在自己身体上面,压后背的刺刀。尼玛抱紧姚西瓦,刀穿过自己的身体,扎进姚西瓦。血像河流一样在胸膛四处跑,刀尖穿出来钻进姚西瓦的心口窝。姚西瓦嚎叫。天皇是个狗屎,你们这样的人说翻脸就翻脸。哈撒尔的银碗怎么能到你的手里?不会的!各种疼痛交织一体,然后消失了。尼玛觉得姚西瓦松手了,自己的手也掉下来,想看这个哑贲一眼,眼睛咋也睁不开。

第三节 父亲

那天晚上,我们把刚刚煮好的玉米粥端上桌的时候,我爸突然走进屋来,肋下夹一个行李卷,肩上带着雪花。我们全惊呆了,我妈失手把锅丢在了地上。这是在一九七〇年,我爸被他们单位自设的“监狱”关了两年多。

他坐在炕沿上,笑。仿佛想亲吻我们、拥抱我们,但没动。我和姐姐的一举一动,都使他目不转睛。譬如我悄悄脱鞋上炕,捧起碗不出声响地啜粥,飞瞟一眼的时候,我爸用热烈的眼光望着我笑。这种笑让人惊心动魄,浮白的脸上胡髭丛生,眼里蒙一层泪光,像被水淹了,分明笑着,而喉头和胸膛都在起伏。回到了家,哭和笑这两件事,使他不知先做哪一样好。

我溜到外屋,看见我妈在黑暗处,衣襟蒙着整个脸,全身都在抖。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爸这种感受,他经历酷刑,几次自杀未遂,被关在单人牢房。那时,他没想到还能回家,没想到我们母子三人在十五瓦灯光下平静地喝粥,而我上炕下炕如此敏捷,令人大欢喜。

我妈进屋,像没事一样,说:“吃饭吧。”我爸说“是”,又说“不饿。”他变得谦恭,甚至可以说客气。起先他是个强悍的人。他下地,珍惜地打开收音机,又关上;在椅子上坐下,起来,又在另一个椅子上坐一下;把书架上的一本书打开,合上,又打开一本书。他用手摸摸洗脸盆底儿的金鱼图案,摸一摸带花纹的榆木炕沿,又伸手把墙上的灯绳拽了一下,屋里漆黑,我缩到墙角,我妈说:“干啥!”我爸把灯拽亮,歉意地笑了笑。他在“监狱”里从来都是亮着灯睡觉的。接着,我爸又环顾左右,突然一惊,站到地中央,向摆在红箱子上面带夜光的毛主席胶皮塑像鞠一躬。他的脊椎被打折了三处,弯腰时颇吃力。

如此这般,我爸盘腿上炕,用亲切的目光抚摸四周,眼里褪去了惊惧和恐慌,笑得很舒坦了。这时候,我心里流出对父爱的渴望,像一股滚烫的水冲到嗓子眼,如哭。而我爸显得十分满足,开始说进屋的第一句话(这话我如果实录,会使有些人隔膜,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说:“我回来啦,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我妈小声补充:“这是党的宽大政策的结果。”

我爸深有同感地点头。

我爸出来后,“问题”,没有解决。开春,他和其他“牛鬼蛇神”在报社种菜,心情却非常好,每晚大谈种菜的实绩。除种菜外,他对家庭建设也产生浓厚的兴趣。当时,社会上一批“被解放的干部”们风行打家具,我爸对这种精巧的手艺不在行,他是个翻译家及前骑兵军官。看到家属院涌现出大量小仓房,我爸说:“咱们也盖个小棚!”我们管仓房叫小棚。他准备从盖鸡窝入手,找来不少战友,论证、施工,把鸡窝——用砖砌的、中间夹木棍的——二层建筑盖起来后,他们在一起饮酒悦谈。但晚上鸡不肯入窝,天黑前,鸡窝塌了。这些前骑兵大尉、少校们沮丧地回了家。我当时很佩服这些鸡,它们多么聪明。

而我爸热情不减,经过研修,他不仅盖了一个很好的鸡窝,还盖了两间小棚。大的装杂物,譬如自行车,小的装煤。院里还栽了一棵沙果树。我爸常在晚饭后,在春日微风的吹拂下,欣赏鸡窝和小棚,有时长时间地凝视沙果树的叶子在风里飒飒作响,那时他披一件旧棉袄,袖上缝着白布的“大叛徒”的臂章。

而我最高兴的是趴在小棚倾斜的屋顶上读《敌后武工队》。读一会儿,仰面看白云移动,心旷神怡。我现在仍然觉得,没有什么比趴在屋顶上读书更适意的事情了,虽然现在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场所。

有时,上述情景还会闯入我的梦境,包括我爸夹着行李卷进屋那一幕。我想,家,是人生最猜不透的一个谜,在艰难离乱中可给人带来慰藉的,唯有家。

第四节 骑宾流韵

我父亲是骑兵出身,但我对打仗没有任何兴趣。一九七八年,赤峰师范学校大礼堂,在几百名学生几近骚动的狂热情绪中,校长一字一顿地念一份文件,念一个词用眼睛膘一瞟台下:

“我军!又!攻克高平!谅山。”

掌声四起,像大马车的胶皮轱辘在雨水坑里飞溅而过。我也许是唯一没有鼓掌的人。委婉地说,是忘记了鼓掌。当一支军队在外域作战时,远居内蒙古小城的师范生为我军抑或是为高平而鼓掌?他们——我的同学们——把掌鼓过之后,早已忘记了。眼下他们大多是乡村中学的校长或教导主任,养孩子兼养猪养羊,同时精通语法与课文的段落大意。

我父亲当骑兵时,参加过攻打沈阳和四平等地的战斗。我对他的战争经历缺乏浓厚的了解愿望。他似乎做不到完整叙述一场战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原来以为他被战争吓着了,后来在书中读到一位军事家的分析:“每一个参加战斗的人,都不可能说清这场战斗,包括指挥员在内。”这情形如同在一场突然开始和结束的殴斗中,当事人无法描述当时的状态一样。换句话说,在对战争的描写之中充满了谎言。也就是当有人把战斗的细节弄成一种逻辑的顺序时,勉强之中也包含了假。从这种意义上说,我父亲对战争的回忆,是真实的。因为它由片断剪接,也可以说富有诗意。譬如:一九四九年开国大典的检阅之前,他们住在清华大学附近。居民中迅速传布着恐惧的流言:“蒙古鞑子来了。”而这些佩戴解放军胸章的蒙古士兵,在街上观察北京人坐在八仙桌前小心咀嚼精致的肉包子。“我们,”我父亲话锋一转,“走到彰武一带时(时间已回溯到一九四七年),半夜行军,用日本毯子包着脑袋,冻得受不了。白天进了村里,就把毯子垫在鞍子上,三九天穿着夹袄还得挺胸脯。要不老百姓以为我们是土匪呢”(呢“的读音为”妮“嗨嗨!”)

从视觉角度说,骑兵在战斗中的表现比步兵好看(把“好看”这个词放在进攻的战事里,似轻挑,但还是比“英勇”或“雄峻”这些词更朴实一些),骑兵在冲锋中显示威力。面对敌方机枪的扇面扫射,他们高举着马刀。马刀与身体是一条直线,同马背形成四十五度夹角。蒙古马在枪声中永远向前奔驰。战士也许有临阵逃脱的,但战马从来不会临阵脱逃。他们的主人把马蹬踏直,呐喊着往前冲。这是一种决死的状态。当遇到敌人时,骑兵把马刀向左晃一下,然后右劈。那个刀下鬼可能连头带肩膀全被劈下了。马刀是不开刃的,倘开刃,会卷刃崩豁——人的骨骼毕竟也很坚硬。骑兵的冲锋与杀敌靠一股气势和膂力。从首长的观点看,骑兵能冲垮敌方的阵脚,动摇其士气;从全局看,骑兵的意义在于利用机动能力围点打援,或牵制对方兵力。而骑兵不知道这些,他们只在蔽日的尘烟中冲锋或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