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不怀好意地窥测着他(1 / 1)

“——你私设公堂,吊打不服从你命令的知青,把那些不听话的人,派去干重活;让盲流临时工,替你打兔子采蘑菇干私活;什么会计出纳小卖店售货员,都安排了你看上的女知青,谁想有求于你,你就强迫她们。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你祸害的人多了,我操你个奶奶的!”

在马嵘的记忆中,那场大义凛然的审判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那天是牛锛和马嵘下乡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日。他们盘腿坐在松软的井沿上,居高临下蔑视着井中之物。阳光灼热而微风清凉,远远的云雀声此起彼落。13连的人总是说天高皇帝远,但此刻,正义之神却与他们同在。

后来牛锛扬起脸看了一眼日头。

牛锛把写满了字的那张纸,从小本子上小心地撕了下来。叠成四折,插在那支圆珠笔的别儿里,扔进了井中“——写上你的名字!”牛锛的声音不容反抗。

马嵘补了一句:“不写你更别想活!”

那张纸条与圆珠笔被重新扔上来。傅正连已整个身子瘫歪在井壁上。

马嵘似乎已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用一只眼看着牛锛。

牛锛又点燃了一根烟,急促地吸着。粗大的喉结一下下滚动,那烟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最后牛锛往井里探了探头,艰难地咳了一声,哑着嗓问:

“那杨泱呢?你说实话!”

傅正连气息奄奄地伸出一只胳膊,说:“扎伤了,还能有啥?男人,一激凛,那玩意,就不好使了……”

马嵘后来想,也许恰恰是傅正连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激怒了牛锛。牛锛的脸色突然由青发紫,整个脖颈都变得黑红黑红。他将手中未燃尽的烟猛地往井里一扔,抓起脚边一块干硬的土疙瘩,往傅正连脑袋上狠狠砸下去。傅正连哎了一声便瘫倒在泥水里。牛锛又抄起脚边的铁锹,劈头盖脸地把泥土向着井里扬去。铁锹发了疯一般旋转着挥舞着,实沉而厚重的黑土,如同推土机的铲斗,往井中狂泻一气。他一边拼命掀着铁锹,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傅正连你听好了,你民愤太大,罪不可赦,老子今天代表13连全体宣布你死刑立即执行!谁也帮不了你救不了你,别以为这世上没有制裁你的王法,老子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我哪怕明天就死也不能让你这样的人再在世上多活一天!”

马嵘觉得自己的手冰凉。他想牛锛一定是疯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踩啊,给我踩!踩实沉了,狠狠踩!那兔崽子今天是死定了他甭想再活过来!我让他死他就得死,我不活也得让他死!我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才出了我这口恶气!”

井边的泥土,终于是一粒都不剩地填回到当初挖出来的地方去了。

开始还听到傅正连几声微弱的呻吟,到后来便一丁点动静也没有了。

那口干井原来所在的地皮上,留下了一个黑圈。在偌大的绿色草场上,像一块不见血的伤疤。

牛锛斜着脑袋看了一会,从附近铲来几锹草皮敷上。他做这些时,似乎已恢复了平静。马嵘觉得牛锛最后的动作显得从容不迫。

后来他们便赶着牛车离开了那里。

那天傍晚连队收工时,马嵘躺在被窝里依然揉着肚子痛苦不堪;而牛锛,坐在连队宿舍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正在修理他的鞭子,还一扬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鞭。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软卧车厢里明亮舒适。马嵘一路喝着一瓶长城白,就着一只烧鸡,细嚼慢咽。这会儿他的时间很多,多得不知如何打发。不想看书也不想聊天,只有睡觉。

当他睁眼时,车窗外已是一片灰蒙蒙阴沉沉的雪原。路边偶尔掠过一排苍郁的松林,枝上的残雪被呼啸而过的列车震落,如惊鸟的羽毛一片片脱卸,在空中飘零飞散。有几朵湿雪借着风力,猛地粘贴在肮脏的窗玻璃上,久久悬挂不去,像是一串串祭奠用的白花……

牛锛死了以后,13连的知青做过许多小白花,用信纸用手绢用白色的床单,做成一朵朵月季菊花牡丹还有百合……一丛丛一串串,悬挂在连部门前空场的旗杆上。那些白花一冬天都开在那儿,直到第二年猛烈的春风刮得昏天黑地。

马嵘木然望着窗外,那片看起来似乎是宽广宽厚又宽容的土地,在20年后却使他感到了一种疏远和陌生。虽然那口井那块草地依然常常惊醒在马嵘的恶梦中,但背景已渐渐远淡,如一幅古老的山水写意。真正令马嵘不安的,是那背景中仍旧鲜活的人物,他们似乎总是在一步步往前挪移,企图插入马嵘眼前平静快乐的日子,并且不怀好意地窥测着他,觊觎着他,使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