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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航班》(1 / 3)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在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有一次我去非洲的某一个小国出差,返回的时候发现航空公司临时取消了我订的那趟航班。我在国内有一个绝不能缺席的会议,只得厚起脸皮缠着航空公司的人,又是威胁又是哀求。他们大概受不了我的软磨硬泡,一个黑人办事员偷偷告诉我,说有一班飞往中国的包机计划在今晚起飞,当地中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亲自督办。这种包机一般坐不满,如果能拿到商务参赞的许可,说不定可以蹭个位子。

我得了指示,在这个不大的候机楼里转了几圈,还真让我找到了那位商务参赞。他正和一名秘书站在机场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我走过去把自己的情况说明,参赞犹豫了一下,问我把护照要了去,转过身交给旁边的助手。助手接过护照以后翻开看了几眼,掏出钢笔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好一阵才把护照还给我,冲参赞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大概在查我的底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是计划外人员。参赞写了张条子给我,说飞机将会在晚上八点起飞,让我不要太早去。然后他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这是包机,你低调点,少说话,多睡觉。”

我们正说着,从远处开来一辆大巴车。这辆大巴通体黑色,车窗都被帘子遮挡起来,就连驾驶座的挡风玻璃都是单向透视膜。参赞显得有些紧张,挥手让我尽快离开,然后和秘书走了过去。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大巴停稳以后,车门滑开,却没人下车。参赞也没上车,只是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嘴里还嘟囔些什么。

我在候机楼找了个咖啡厅消磨了两个小时,在差不多差五分钟到八点赶到登机口。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的像个山洞。如果不是没有信息屏提示,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我隔着玻璃朝外望去,看到一架国航的747-200C停在登机桥边,里面灯火通明。我觉得很惊讶,因为这个型号的飞机是客货混合型的,这一架的机身侧面还有一个货舱门,说明它平时是做货机用的。这种机型就算改客机,也不过是在货舱里安装了活动座椅的货机,坐着很不舒服,设施又老旧,唯一的好处是比较宽敞。

按道理说,包机回国不会选择这种飞机。但我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这种非洲小国,航空公司才不会让新型号来飞。据说在有些邻国,运七和727甚至都还能看得到,跟它们相比,200C已经算是新锐机型了。

我走过登机桥,在舱门处看到一个身材婀娜的中国空姐。她正站在舱门外侧的操作台前,一手拿着香水瓶往身上喷,一边拿着内线电话说:“对,对,都赶上飞机了。”她说着话,忽然看到我站在旁边,“啊”地叫了一声,把话筒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我心想这空姐真是不够稳重,假装没看见,把参赞的纸条递给她。她扫了眼纸条,俯身从地上拿起电话,估计在跟机长汇报吧。她嗯嗯了几声,放下电话,冲我做了一个无奈地手势:“先生,因为您是临时增补的客人,因此只有一个位子可以选择。”

我表示无所谓,只要能按时回国就行。

“那您跟我来吧。”

空姐说完就进了机舱,我听到她转身时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人什么毛病啊。”我虽然有点想投诉她,又怕节外生枝,只好装没听见。

200C的机舱很狭小,空调开得很大,甚至都有点冷。我走在过道,望着前头空姐扭动着屁股,心如止水。

这趟飞机人坐的挺满,但出奇地安静,乘客们都穿着同样的蓝色夹克和黑裤子,头上还扣着个黄色安全帽,一个个睡的东倒西歪。我估计他们可能是哪个援建项目上的工人,从工地干完活没来得及休息,就直接上飞机了。回国如此仓促,说不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空姐走到机尾,兰花指一挑:“先生您就坐这里吧。”我一看,这是倒数第一排,并列就两个座位。靠舷窗的已经有人了,是个大胖子,装束和其他人差不多,不过人醒着,正拿着把剪子修剪鼻毛。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我才注意到这是张大麻脸,脸上全是黑点,远远望去跟个落满了苍蝇的烧饼,大歪牙,蒜头鼻,还有两道黑粗的眉毛,总之……嗯,不太普通,也不太文艺。

大麻脸倒挺热情,我一坐下他就凑过来搭讪。我不好太怠慢了,便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跟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还交换了名片。这人是湖南怀化的,名字叫刘挖挖,挺怪。据说是一个算命先生给他取的,说他命里土太厚,不挖就全埋进去了——所以他现在跑来非洲挖矿。

刘挖挖摸摸鼻子,一脸享受:“我跟你说,老马,挖矿可是个好营生。黑非洲这地方,一铲子下去,噗噜噜就往上冒石油,拿网兜儿提着往回走。”

我听他这话都实在不靠谱儿,就假意嗯嗯着,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刘挖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忽然问道:“”老马你是临时安排进来的吧?“刘挖挖问。我点点头,说是商务参赞安排的。刘挖挖大眼中珠子骨碌一转,压低声音说:”那你这一路上,尽量多睡觉少说话,没大事儿。\"

咦,他和商务参赞的话几乎一样。我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诡秘。我问他为什么,刘挖挖挠挠后脑勺,嘿嘿笑了几声,也不回答。

飞机忽然震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我注意到,起飞前的安全讲解没有了,喇叭里也没有任何提醒,只看到远处那个漂亮空姐一排一排地俯身检查着安全带。她挺认真,不是靠扫视,而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伸手去检查。

我觉得很诧异,其他空姐跑哪里去了?难道整个航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干活?这可不太正常,最起码的编组都是两人一班,何况这还是趟国际航班。不过我也懒得追究,随便怎么折腾吧,我只要能早点回国就好。

这么晚了,整个机场只有这一班飞机。所以它在跑道上没等多久,很快就起飞了,在脱离地面的一瞬间,整个机舱里的灯霎时灭了一下,黑暗中我听到什么人呻吟了一下,随着照明重新亮起来,声音消失了。

我临出发前知道要飞长途,所以多喝了点酒,现在有点睡意上来,就扳动座椅往后靠了靠,打算躺的太舒服点。谁料到刘挖挖眼疾手快,一把给我按住,如临大敌般地喝道:“老马,不行!”我问他为什么,刘挖挖还没答话,年轻空姐凑过来说:“先生,这个航班的飞行全程都不能调整座椅,麻烦您配合一下。”

“为什么?”我问。

空姐和刘挖挖对视一眼,都面露难色,最后还是空姐开口道:“这架飞机比较老,公司为了飞行安全,做了限制,希望您谅解。”刘挖挖也敲着边锣:“老马,你要是想躺下,我给你让个座,就别往后靠了,伤脊椎。”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来,我也只好照章办事。当空姐走开以后,我耸动鼻子,闻到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很像是菖蒲与艾草混杂。最奇怪的是,刘挖挖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难道他们两个有什么亲密关系?这可真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我一抬手腕,发现刚才被刘挖挖按住的地方沾了一片红褐色颗粒,不像泥土,也不像油漆。我拿手指去噌,很容易就蹭掉了。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搬着红砖上的飞机。这时候,我觉得空调更冷了,不得不随手抓了一张毛毯盖在身上。

飞机很快爬升到了飞行高度,机身恢复平稳。我身旁的刘挖挖晃着脑袋打着瞌睡,鼾声如雷。我感觉小腹有些发涨,决定先上个厕所,再睡觉。厕所就在我的座椅后头,方便得很。我走到门口一拉门,发现里面赫然站着人。

“哎,对不起,对不起,门没锁,我以为没……”说到一半我愣住了,厕所里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这三个人前后紧贴,站得笔直,都紧闭双目,肤色惨白。他们的额头,居然还帖着几张电影才能看到的黄符。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不能随便开这个门!”年轻空姐忽然跑过来,一把将门推上,脸色吓得煞白、

“厕所里的是谁?怎么有三个人?”我有些惊慌,“他们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死这个字一出口,我一激灵,骤然想起来,那三个人裸露出的脖颈处,有斑点——尸斑?

“我不知道,你也不许问!”年轻空姐有点起急。

这句话就很有耍无赖的味道了,我强行按捺下惊慌,连声质问。空姐反覆就那一句话,被我追问到最后,都快哭了,可就是不离开厕所门。

刘挖挖这时候被吵醒了,跑过来扳住我的肩膀,把我拽回座位上去:\"哎,哎,老马,老马,去去火,去去火,这又不是成人电影,你跟空姐在厕所前较什么劲呐?

我瞪着眼睛说:“老刘,厕所里那是尸体啊!而且不止一具!飞机上装了三具尸体,这到底怎么回事?”刘挖挖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眯着眼睛,连声宽慰道:“老马你别紧张,这事啊,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还能怎么不一样!?”

刘挖挖语重心长地拍拍我肩膀:“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老马?少说话,多睡觉。你一闭眼,一睁眼,就降落了,安安心心去过自己的人生,别管那么多,不挺好吗?”

“我现在身后的厕所里有三具尸体,尸体你懂吗?死人!你还让我睡觉,我怎么睡的着?怪不得你们不让我往后靠,兄弟背靠背是吧?我大学时候早听腻了!”

我这人一紧张起来话多,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刘挖挖把我强行按在座位上:“死人嘛,很正常。文强不是说过吗?人生自古谁无死。”

“是文天强。”小空姐小声提醒。

刘挖眼睛一瞪:“我这儿讲道理呢!是挑错的时候吗?”

我耳朵听着他们胡说,身体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嘟囔:“让我跟死人一趟飞机,这太不像话了,不像话。降落以后我要去投诉你们。”

刘挖挖面孔一板:“同志你这话我就不爱听,跟死人一趟飞机怎么了?你在座位上他们搁厕所,谁也不碍着谁。什么见到死人不吉利啊倒大霉什么的,都是封建迷信。我跟你说,封建迷信可不能讲,讲了可遭雷劈。”

他话音刚落,外头突然喀嚓一声,在飞机左侧不远的地方闪过一道极其耀眼的闪电,整个机舱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糟糕,钻进雷雨区了!”小空姐吓得花容失色,条件反射般地从嘴里溜出一连串话:“现在飞机有些颠簸,请大家收起小桌板,回到座位上坐好,不要在过道走动。洗手间暂停使用。”不过她的腔调颤动,听了只会让人更害怕。

刘挖挖连忙坐到我边上,把安全带扣上:“老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等会儿再聊。”我看他脸上的麻子一耸一耸的,似乎相当紧张。这种情况之下,我也没法继续追究,只得闭上嘴,全身绷紧来应付剧烈晃动。

整个机舱在左右剧烈摇摆着,灯全灭了,舷窗外头不断有闪电划过。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慢慢恢复平稳。混乱中,我看到前头有影子站起身来,复又坐下,而且不止一个。借着闪电一瞬间的光芒,我能分辨出来位置是在前二十几排。

等到飞机再次恢复平静以后,我转过头去,想继续质问刘挖挖,却看到他整个人蜷缩在座位上,虚汗哗哗地从整个面部和脖子都外冒,手里攥着一把钢叉,嘴里嘟囔着奇怪的声音。

“老……老刘,你没事吧?”我凑过去好心问道。刘挖挖看了我一眼,垂着头嘴唇在发抖:“老马,你帮我看看,前头有几个站起来了?”

我抬头一看,前面又有三、四个人站起来了,戳在那一动不动,背对着我们,好似木桩。

“他们是同一排的,还是不同排的?”

“两个是26排的,剩下三个分别是16、13和25。”我数了数。

“糟糕,糟糕……老马你再看看,有坐下的吗?”

“目前好像没有……哎?16排中间那位重新坐下去了,13排的也是。”

刘挖挖长叹一声,气喘吁吁地松开餐叉,扯住我的安全带:“老马,出大麻烦了,你得帮我。”

“什么状况?”我有点莫名其妙。

刘挖挖脸色有点变了,他一咬牙:“老马,我实话跟你说吧。这飞机上,除了两个驾驶员那一个空姐和咱们俩,就没活人!”

我一听,脸色就变了,什么叫除了我们六个都没活人?难道是说,这一机舱里坐着的,都是尸体?\"

刘挖挖指着自己鼻子,一脸严肃地说:“我其实不是挖矿的。”

“废话,哪个挖矿的用网兜装石油。”我心想。

“我真正的身份,是外交部特别事务司的执行人员,我是个赶尸匠。”

“赶尸匠?”我听到这三个字,倒抽一口寒气。我以前看过记录片,说湘西有种神秘仪式,叫赶尸。赶尸匠能用法术控制尸体走路,千里赶回家乡安葬——不过那个只是传说而已。

刘挖挖看我不信,急忙把衣领一解,我看到他胸口居然刺着个国徽。刘挖挖解释说赶尸这行讲究正气,只有正气足了,才不会被尸阴所侵,但又不能太正,太正了尸体不跟你走。历代的赶尸匠,都是在身上纹当朝天子的名讳,借以镇伏诸阴。现在共和国了,没皇帝了,所以就刺个国徽在胸口,效果是一样的。

“你看,我为了国家,纹身时候特地种了朱砂下去,所以这国徽是红的。”刘挖挖还有点美滋滋的。我这才想起来,他沾到我手上的红色,大概是残留的朱砂粉末——对了,他是怀化人,那不就是辰州砂的原产地么?

“赶尸不是走旱路吗?哪有坐飞机的?再说人家都是三、四个赶一串,你怎么一赶就两百多?”

“您懂的还真不少,不过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科技发展了,巫术也有进步。再说都讲究个绩效,谁会一步步走回家啊。我这才赶两百多,我们部门有更利害的,一次能赶三百具尸体!嗬,那次回国以后,我们都叫他斯巴达王”

我看他唾沫横飞,越扯越远,赶紧把他扯回来:“说正事。”

刘挖挖一拍脑袋,说操我又耽误正事了。他往前瞟了一眼说“赶尸的时候,尸体的腿按说是不会打弯的,不过那是因为古代只能走旱路,所以用夹板给固定住了。现在我们赶尸,都借助交通工具,所以这腿,都是固定成打弯的状态,方便坐着。”

“可我看到有人……呃,有尸站起来……”

刘挖挖猛拍大腿:“我正说到这呢!赶尸讲究接地气,这飞机飞得高,不接地气。我本来是准备了黄色头盔,里头藏着镇尸符,又在安全带上搁了缚仙索。谁知道刚才一个雷震过来,震动的幅度大了点,生物电从离位打进来,从坤位传递出去,在坎位时的电阻位最高,那里恰好就是连接点,结果好多尸体的缚仙索松开来了,又失去地气压制,这才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的。”

“直接说后果吧。”我懒得听他这一大套乱七八糟的理论。

“这只是前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等到两百多个都能自己站起来自己坐下……”刘挖挖往前扫了一眼,“那就是诈尸了。”

两百多尸体在万米高空的747-200C机舱里诈尸?光是想象就让人头皮发麻了。我的脸色,终于变得铁青起来。刘挖挖大概就是因为与其中一些尸体失去联系,所以才显出刚才那疲惫的神色。

“可是,你是赶尸的专业啊,我能做什么?”

“你上飞机之前,商务参赞看没看过你护照?”

“看过啊。”

“你知道商务参赞为什么看你的护照?”

\"不是查证我身份么?

“不是,那是在算你八字!你八字要没那么硬,参赞打死也不会让你上这趟飞机。”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护照上最多只能看到年月日,还差一柱俩字儿呢!怎么算?”

“近似算法嘛。所以你在这上头,是天意,是上帝派你来帮助我们的。”

“……你一个湘西赶尸的还信基督?”

“老大你能别较真吗?这不是还在基督教国家的空域吗?”刘挖挖有点抓狂。

这时候小空姐也跑过来,看到刘挖挖抓着我胳膊喋喋不休,又看到前头不断有尸体起立坐下,一张小脸雪白一片。她估计也是知情人,只是年纪小,没经历过这种事故。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转向年轻空姐:“有件事我得跟你确认一下。我刚才听到你在电话里说全都赶上飞机了?”

“对啊,所有的尸体都被刘总赶上飞机了。”空姐说。

“全部?”

“是啊。”

“那么窗外的是什么?”我指了指,他们看到一具尸体挂在飞机的机翼上随风摇摆,如同一个破烂布娃娃。

此时飞机仍旧未能完全脱离雷电区,附近偶尔还是会闪过几道电光。就着这稍现即逝的光亮,我们仨隔着舷窗看到那尸体穿了一身厚厚的红色羽绒服,脖颈处的衣领挂在了飞机右侧的后缘襟翼上,所以整个身体就悬在机翼后下方,晃晃荡荡,好似个暴风雨里的晴天娃娃。

“你怎么把尸体赶到翅膀上去了?”我意味深长地问刘挖挖。他立刻从座位上蹦起来,情绪非常激动,仿佛受到了极大地侮辱。

“不可能!我上飞机前数过人头!绝不会弄丢!再说了,衣服也不对,我赶的尸体都穿蓝夹克黑裤子,标配!没有穿红羽绒服的!”

他唯恐我质疑他的专业,气哼哼地直起身来,望着整个机舱,开始一个一个重新点数,一边数还一边瞪着小空姐:“要是数字错了,那肯定就是你们空勤出了问题。”小空姐一脸不乐意,小声嘟囔:“不可能出错的,这种航班我们都是按人头收费,少数一个少收好几万呢,谁跟钱过不去呀。”

“你们还按人头收费?”我问。

“对,这种特种航班,点货的时候只点人头,所以无论是运整具尸体还是只运一个脑袋,都是一个价,不打折。”小空姐还怕我不明白,双手捧着自己下巴,向上抬了抬。我吓得往后一靠,小空姐松开手,咯咯笑了起来。

我为了避免尴尬,于是把脸贴到舷窗再往外看了一阵,忽然看到一个细节,连忙回头告诉刘挖挖别数了。刘挖挖问我为啥,我指了指那具尸体道:“你们再看看,那不是咱们中国人,是黑人。”刘挖挖和小空姐一起凑过去,脑袋砰地撞到一起。刘挖挖脑袋大,头壳硬,小空姐被他撞的疼了,眼泪汪汪,咬着嘴唇退到一旁去。

又一道雷光闪过,这下连刘挖挖也看明白了。这位黑人兄弟大概是死不瞑嘴,挂在襟翼上时嘴是张着的,被吹得冻起来了。一副大白牙显得特别明显,跟黝黑的肤色、红色羽绒服形成了鲜明的三色对比。

刘挖挖双肩垂下,长出一口气:“管他是白人红人还是黑人,只要不是我管的尸体,就不是咱的责任。”我眉头一皱,说:“什么人也不行啊!这哥们儿起码得有百八十斤,就这么挂在飞机上,会干扰平衡,影响飞行。”

刘挖挖把视线从舷窗转回来,两个肥厚的手掌一拍:“老马,别浪费时间了,这几千米的高空,咱们不可能爬出飞机去摘钩吧?还是先管中国人,再去管黑鬼。”

“注意你的用词,是黑人兄弟。”我严肃地纠正他。刘挖挖改口道:“好好,咱们各退一步,黑鬼兄弟。先让他晃荡一回儿,咱们先安抚安抚前头的两百多位阶级弟兄吧。”

他说的也有道理,比起外面那位挂在机翼上的黑人兄弟,确实舱内两百多行将诈尸的死人更麻烦。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怎么弄?”

刘挖挖撅着屁股从座椅底下拖出一个陶瓷罐,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大罐的朱砂。他用手里的钢叉搅拌了一下,抬头冲小空姐打了个手势。小空姐从兜里掏出一瓶香水,一脸不舍,跟拿防狼喷剂对付流氓似的,冲我喷洒了几下。我耸动鼻子,发现正是登机时在他们俩身上闻到的气味。

“这叫雨后花园,法语叫Jardin humide,兼有辟邪、镇阴的功效。赶尸的时候,都得在身上抹点这个。”刘挖挖解释说,“要不然你身上生气太强烈,在尸体旁边呆久了,它们就会躁动不安。”

“这香水可贵了,法国原装货。如果不是国家出钱,都买不起。”小空姐得意地说。

“合着你们不是用祖传秘方啊?”

“不能固步自封,要合理利用国外先进技术。国家试了十几个国家几百种香水,发现这种香水辟邪效果最好。”

“人家没问你们要专利费?”

“我还掺了点艾草和菖蒲精,所以算半国产货。”

刘挖挖一边说着,把手指头伸进朱砂罐,搅拌一下,然后让我把上衣扣解开。我问他干嘛,他指指自己胸口:“给你画个保命的玩意儿。”我看了眼小空姐,小空姐撇撇嘴,一脸不屑地把脸别过去,欣赏旁边一排几个尸体的模样——这让我自尊心多少有些受损。

刘挖挖一边絮絮叨叨咒语,一边用指头蘸着往我胸口写。他画了几笔,说国徽太复杂来不及画了,给你弄个阴阳鱼吧,也有镇护的功效。我低头一看,看到胸口抹出一个像儿童涂鸦一样的圆圈,中间歪歪扭扭多了一道暗红线段。他站开几步歪头端详一番,啧了一声,伸出指头又修改了几笔,再退回去看,觉得还是不好,再想改,我胸口已经乱七八糟红污一片了。刘挖挖一脸歉意:“今天没发挥好,阴阳鱼画的不太像,给你改一个大众车标吧。”

“喂!别扯淡了!”

刘挖挖一脸严肃:“这可不是乱讲的。大众车标是上V下W,加到一其就是威武二字,古代公堂上衙役们喊的,一镇奸恶之徒,二镇阴祟之鬼,可不是信手胡画的。”

他好不容易给我画完了,又在罐子里抓了一把朱砂,交到我手里:“这架飞机是三级客舱配置,头等舱是每排5座,公务舱每排6座,经济舱每排7座,左右两条走道。待会儿你在右边,我在左边,一人一道慢慢往前走。你看到有哪具尸体站起来了,就走到他座位前,用右手用朱砂点住他的人中,左手去按他的腰眼。它就会重新坐下去。你再检查一下头盔里的符和安全带上的缚仙索。”

“那它要是不坐下去呢?”

“那说明它已经站硬了,你就从后头踹膝盖——看过城管执法吧?”

刘挖挖做了一个狠踹的姿势,连表情都学的很狰狞。我心中暗叹,心想我堂堂一个商人,居然沦落到学城管的地步,还他妈对死人野蛮执法,真是不像话。刘挖挖看我听明白了,比了个大拇指:“注意我的手势,竖立大拇指是一切OK,食指是有情况,无名指是需要帮忙,小拇指是紧急救援。”

“那中指呢?”

“意思是操你大爷,什么场合会用到,你自己会领悟的。”

交代完以后,刘挖挖一指小空姐:“你,去把空调再调低点,然后在厕所门口看住,别让里面那仨窜出来;再顺便准备两杯冰水,调点朱砂浆备用。”

我偷偷问他:“怎么她不跟我们一起行动?”

“女人的体质偏阴,不能跟尸体呆的太久。”刘挖挖大声道,然后把脑袋凑过来低声对我说:“那小姑娘笨手笨脚的,胆子还小,让她在厕所门口看着吧——万一咱俩困在前头,她还能照应一下。再说那厕所里的三具尸体,镇压的法器不够了,就暂时锁在里头,也得有人看着才行。”

小空姐不知道听到说话没有,白了刘挖挖一眼,去后舱去调空调。这姑娘除了一惊一乍以外,其实胆色还真是不得了。仔细想想,能让她一个人来管这种包机,肯定不是普通角色。

我们俩一手一把朱砂,站到过道门口。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前头自动起立的尸体比刚才要多了几具,而且还有两具主动坐下的,说明形势正在恶化。

我们对视一眼,刘挖挖说咱们准备动手吧!我嗯了一声,正要迈腿前进,他忽然伸出手,“啪”地拍了我脖颈一下。我一楞,问他干嘛,刘挖挖说这是赶尸匠赶尸前的仪式,叫惊魂掌。赶尸之前,赶尸匠都会拍后脖颈一巴掌,活人脖子软,死人脖子硬,很多人如果没死透,这么一拍就能喘过气来。我听完以后也没客气,狠狠也给了他一掌。

仪式搞完,刘挖挖一口浓痰吐到飞机地毯上,晃晃手腕,向前踏了一步,整个人立刻变得渊渟岳峙,连身材都高大了几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踏前一步,发现小腿肚子居然有点抖,这才意识到其实我怕的要命。

“老马,你害怕了?”刘挖挖斜过眼来问。

“嗯……原来以为不怕,不过事到临头,呵呵。”我实话实说。刘挖挖爽朗一笑道:“其实死人没什么好怕,那不过是一堆不再进行能量交换的碳水化合物而已。什么僵尸啊尸魃呀粽子呀,都是没根据的封建迷信,我们赶尸的从来不信。”

我望着前头此起彼伏的尸林,,觉得胃有些微微抽搐,勉强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风险吧?”

“没风险,一点都没有。他们已经被我定住了,折腾不出大动静。你不用担心。”

“那要是他们没定住呢?”

“那他们会袭击最近的活人,而且一咬即死,很痛快,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刘挖挖看我脸色急遽苍白,哈哈大笑道:“我开玩笑的。”我问:“说清楚点,哪部分是开玩笑?是袭击活人,还是一咬即死?”刘挖挖答:“是‘很痛快,你更不用担心’那部分”

“……你这是算安慰我吗?”

“别废话了!想活命,就赶紧上!”刘挖挖迈步冲了过去。我一咬牙,心想老子连中宣部的大门都进去过,还怕你们这些小鬼?一股热血涌上来,朝前猛然冲去,很快便发现自己置身于无数的尸体之间。这些尸体像是睡着了一样,在座位上保持着僵硬的姿态,表情灰暗而无生气,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格外诡异。

按照事先的分布,我负责右侧过道,包括过道左侧的E座和右侧的FG;刘挖挖在左侧过道,负责ABCD四个座位——毕竟他是专家。我一眼扫过去,看到距离我最近的第16排F座有一具站立起来的尸体。

它从后头看跟活人区别不大,可那个背影却特别死气沉沉,站的笔直。我慢慢走过去,站在17排过道边缘,试图伸手去摸它的肩膀。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到它时,它突然脖子扭动,把半张僵硬的脸转了过来。

我这一下惊的非同小可,拼命冲刘挖挖挥舞小拇指,挥舞了半天才发现,在这种光线之下,别说他,连我自己都看不太清,这套手势根本就唬人的。我索性大喊起来,刘挖挖从那边传来声音:“老马,别怕,那是尸体常见的肌肉收缩,不是诈尸。”

我提心吊胆地瞪了半天,发现那尸体除了转头以外也没别的动作,这才壮起胆子,回忆着刘挖挖教我的手法,先用朱砂点其人中,再按腰眼。说来也怪,这么一按,这尸体立刻就坐回去了,跟触发了什么弹簧似的。我暗自松了口气,把它的头盔正了正,安全带系好,就差问一句先生您喝什么了。

赶尸和做爱差不多,一回生两回熟,一开始战战兢兢觉得是多大地事儿,干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紧张了。不断还是有尸体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越干越熟练,哪有尸体站起来,我就挺着画有大众标志的胸膛跑过去把它按回座位。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来回奔走,一共按下去十八具尸体,其中有两具是已经僵硬的,需要用脚去踹。

说实在的,这种行为让我回忆起从前的一个以地鼠为主题的游戏……

我很快发现一个诀窍:只要把尸体身前的小桌板放下去,挡在胸前,它就肯定站不起来了。掌握了这个诀窍以后,我的工作量大减,被我按过的僵尸,绝对不会死灰复燃。就这么折腾了约摸半个小时,我负责的区域几乎没有尸体再站起身来了。我剧烈地喘着粗气,心想这他娘的根本就是体力活吧。

我抬头朝左边看去,发现刘挖挖没了,心中一惊,再回头一看,发现他早跑到尾舱那儿歇着去了。我有点不高兴,我算是义务劳动,他一个正主儿反而偷懒,这成什么话?!我转头回到尾舱,质问他怎么回事?刘挖挖说他那一片结束的早,所以先回来喝点东西。我抬头望了一眼,确实右侧区域也没有尸体站起身了,整个机舱恢复了刚登机时的平静。小空姐递给我一瓶冰过的矿泉水,我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把领口扯开,他的朱砂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弄的我胸前很痒。

“这就算是结束了吧?”我问。

刘挖挖笑眯眯地拿起他的矿泉水瓶,跟我碰了一下:“对,辛苦老马你了。”我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座位上,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尸体,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刚才打地鼠的时候注意到,大部分尸体,都是二十到四十的壮年男子,没有女人和儿童。刘挖挖道:“我猜这都是咱们在那个小国的一支援建施工队。”

“你猜?”

“对。我们这个职业,只接受命令,从不问缘由。国家让我们赶多少尸,从哪里赶到哪里,我们就照做,至于为什么,从来不问,问了也没人告诉我们。不过理由嘛,猜也猜得到,谁家里人要是客死国外,都想先看看遗容再火化,肯定比骨灰要有人情味。现在跨国运尸体的手续又麻烦,所以国家就派赶尸匠把尸体赶上飞机再运回去,。外国人哪知道国家还有这么一手,也不知道赶尸的尸体算不算死人,正好被我们赶尸的钻了法律上的空子。”

“你们业务还挺繁忙。”

“嗯,涉外特别机构嘛。我们业务范围可广了,什么捉鬼堪舆,尤其是涉及到国外的,都归我们管。就拿上回来说吧,北京有位高官也不怎么惹了只厉鬼,缠在他身上,说十二个时辰之后的午夜三更,准时出来取他性命。那鬼谁也收不住,潭柘寺的老和尚——就是电视上主持今日说法的那位——做了多少法术都没用,最后把我们找去了。”

“哟,你们法力比人家还高深?”

“法术是人家牛逼,可是我们有办法啊。当时我们一听情况,就给那位高官买了张机票,一杆子飞到纽约。等到那鬼掐着午夜三更跑出来,恰好是人家美国时间正午十二点,这个不懂时差的倒霉鬼就直接被阳光化成了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