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时分,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镇外的溪面上,水波摇晃,倒影中的街道平房逐渐换成了长茅野花。快到山口了,秦煜从背包里取出镰刀摸在手上,他拉着程央,每走一段都会警惕地朝四周看看。
程央说:“这两天我跟你睡一个帐篷,你不许压我头发。”
秦煜“嗯”了一声,心里觉得踏实了不少。
水里有游动的小鱼小虾,秦煜的影子落在水面上时更显得轩昂,她喜欢。
“想要休息一下吗?”他也扭头看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程央一抬头,额顶冒出薄薄的一层汗。
“溪边都是鹅卵石,不好走。”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看到她的眼睛一闪一闪。
程央说:“不用,这点路,不算太难。”
“那就好。”
他回过身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打山口走来了。
“哥!”
那人挥了挥手,是毛猴。
秦煜看清楚了,从兜里掏了一块饼干给程央:“你吃着,我跟他说你就跟着我走。”
程央很乖巧,在溪边找了个大石头坐,饼干屑掉进溪水里,有几尾小鱼游过来争夺。
她看了一会儿,听到耳边有人小声说:“程央姐,这个给你。”
是她第一次到驻地时带刃的那根登山杖,原本以为丢了。
“你怎么会带着……”
程央看了看秦煜,他正清点毛猴移交过来的东西。原本想着让毛猴带程央找队长会合的,如今不用了。
“你不会离开秦哥,我知道。”
她在毛猴脑袋上揉了一把,点了点头。
“程央姐,你别怪秦哥,他不是不顾你,只是廖嘉,他非亲手抓住不可。”
“这事儿你也知道?”
毛猴点着头,脸涨得通红,他怕程央责怪他不站在她那头,于是小声说:“据我们抓的那些人交代,廖嘉八年前刚干那行的时候,为了从森警手上逃脱,他……放了把火,这事儿,原本大家都以为是个意外。”
是秦炎,她见过,在照片和日记里。
“行了,我们走吧。”秦煜清点好东西,站在上游喊了她一声。
毛猴还有其他任务,冲程央腼腆地笑了一下后跑开了。
“哥,不对啊,程央姐的帐篷你忘拿了。”没两步,毛猴又往回走。
秦煜一言不发,只叉着腰盯着他看。
看得毛猴浑身不自在了,他懂了,扬了扬手,身影融进了山溪旁的一条岔路中。
“注意安全!”程央突然大喊了一声。
走远了,没有回应,但是毛猴听见了,她知道。
山口起了风,顺着溪涧而下,两旁有山,风盘踞在此,像囚龙,有“呜呜”声。
“秦煜,它在说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它说放心走,不会下雨。”
程央一笑,将手递给了他。
溯溪而上,滩面的鹅卵石变成了成块的山岩,好几处根本就没有路,只能凭借感觉找重心勉强在岩体上立稳脚跟。
她杵着登山杖,学着秦煜的样子小心地回避着近水一侧的苔藓。
秦煜走在前头,突然蹲下了身子。
程央说:“这是大金发藓吧。”
“你知道?”
“你告诉我的,在那本册子上。”
“还记得什么?”
“多丛生,湿时形态接近松杉幼苗,能治肺病咳嗽,滋阴补虚。”
秦煜笑了笑:“嗯,你用不着。”
她看着他,于是他说:“我也不用。”
“那你观察它?”
“它可以指示土壤的酸碱度,有大金发藓说明这一块土壤呈酸性,植株暗绿带棕红,涨势良好,空气质量优。”
程央不说话,半刻,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下。
秦煜明知故问:“怎么,你对苔藓也感兴趣?”
她莞尔:“学以致用,挺好。”
“这话说得像老学究。”
“老学究可没这么漂亮。”
他鼻间轻哼了一声,不是嘲讽,是调笑:“走吧,前面有惊喜。”
她向前跨了一步,与他站在同一块岩石上,登山杖敲击发响,程央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
秦煜本想说“别紧张”,见她神色坦然,于是说:“做得好。”
如果危险一定要来,那请处乱不慌,不然会将痛苦提前,便宜了它。
太阳西斜,满涧都是金光,又往前走了十余里,出现了一个小高坡,全石质,只在邻水的一边长了几株野草。溪水从坡上摔下,有点微缩瀑布的味道。
程央目测了一下,该有两米高。
“翻过去有什么?”
秦煜搓了搓手:“你翻过去就知道。”
他往后退了几步,一助跑,身子向上一跃,手一撑,有近乎完美的肌肉线条。
“程央,手给我。”
秦煜上去了,蹲下身子来拉她。
她摇了摇头,往旁边挥了一下登山杖,刀刃钩住石体边缘,一发力,也咬牙爬了上去。
“累吗?”
“不累,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嗯,我知道。”
小石坡上有风,两人相视一笑,吃进一嘴冷空气。
“我们在这儿扎营吗?”程央问。
“嗯,晚上看不见东西。”
“好。”
她将登山杖放在一边,映着最后的一点余晖,着手搭起了帐篷。
秦煜在溪边洗了把脸,又在四周转悠了两圈,脸上的水渍还没干,从兜里掏出了一本日记。
“写点什么?”程央挨着他坐下。
他将她搂得近了一些,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红果子给她吃:“惊喜。”
“这是什么?”她捏了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带着浓厚的浆果香气。
“悬钩子,好吃吗?”
“好吃,哪儿摘的,我再去摘一些。”
“不摘了,留些给鸟吃。”他将手里的都给她捧着,看着她的嘴一鼓一鼓,煞是可爱。
“你也吃。”
“我不吃,晚上山里冷,我得好好哄着你。”
“哄着我干吗?”
他没回答,看着她吞下最后一颗悬钩子后摇了摇头:“山里不方便,除非你要求。”
程央笑了笑,起身到溪边洗了一把脸。
“嗡嗡嗡……”
她听到电话响,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有动静。
一侧身,发现秦煜正握着手机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妈”的字样,没接没挂,在等着它自然消声。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拇指突然一动,可还没碰到,屏幕就已经暗了下去。
秦煜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口袋里。
“这儿有信号?”
“嗯。”
“我试试。”
秦煜没作声,由着她去。
接通了,屏幕上出现秦煜母亲的脸,程央将手机朝身旁挪了挪,秦煜显得有些慌张。
他猜到了她是打给自己的母亲,可没想到是视频电话。
“丫头,是你啊?”秦母异常惊喜。
“嗯,还有秦煜,他手机没电了。”
屏幕里的秦母大概想看清楚,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个劲儿点头:“这么黑,你们俩是在山里吗?”
程央没回答,轻声凑到秦煜耳边说自己要去方便,故意将手机递给了秦煜,还叮嘱:“你别挂,一会儿我有话跟阿姨说。”
他捏着她的手机,感觉烫手似的,可屏幕那头的人还在期待着答复,他不得已,看着母亲回了一个“嗯”。
程央蹲在帐篷后听着,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根烟,山里非必要不见明火,她知道,没点,光叼着过过嘴瘾。
秦煜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嗯”“好”这样给一个回应,问候过家里的情况,问候过父母身体是否安康,然后便实在想不出了该说什么话。
“那,就这样吧。”
程央闻言赶紧往回走,可通话已经被切断。
“怎么挂了,我还想问我上次放的燕子风筝在不在呢。”
这是一句假话。
秦煜许久没回答,将手机递给她时,程央看到了他嘴角的苦笑。
三十出头,差点落泪。
程央蹲下身子,从背后静静地抱住了他。
“秦煜,等抓到廖嘉,你再带我回去吧。”
他摸了摸她的手,点了一下头,夜风寂凉,他问:“我的日记,你想看看吗?”
程央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是第一天见你的时候。”他将日记翻开递给她,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打光。
“你才是个背时鬼呢。”
“嘿,你往后看……”
她与他依偎在夜风缠绵的溪涧旁,头顶有明月,有星光,此刻他们无需想其他事,只要安安静静地待在彼此身边,等时间过去,等记忆过来。
程央问:“既然你一开始就不准备带我入林,为什么还把林业站需要志愿者的事告诉我呢?”
秦煜回头,看到她满目星光。
“是啊,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
第二天上午,程央抱着秦煜的日记本从梦里醒来,拉开帐篷,看到秦煜正蹲在溪边洗漱,放下心来。
她问:“今天我们去哪儿?”
他抬头,指了个方向。
程央“哦”了一声,也蹲在一旁拧毛巾洗脸。
“周警官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们的人打听到廖嘉今天一早在山口附近露面了。”
“那我们要准备什么?”
“准备吃点东西继续寻山。”
程央回头,湿毛巾握在了手上。
秦煜拿过毛巾在她脸上擦了一把:“来了,抓他,没来,工作。”
她嫌他擦得疼,一噘嘴将毛巾抢了过来。
秦煜笑了笑,起身开始拆帐篷。
沿着小高坡往上,林叶渐宽,植被渐密。走出没两里,溪涧便藏进了地下的孔穴里,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潺水声,却不见半点水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