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托尔斯泰回忆杂记(1 / 3)

高尔基

比任何的思想更是频繁而且厉害地苦恼他的是关于神的思想。实在,有时候,仿佛是并不是关于神的思想似的,他对这问题所讲的话比他所想讲的更少,但他的所想却常常是在这一个问题。这不能够说是老年的征候,死的预感——不是的,我想是从他的那种微妙的为人所难免的傲气上来的,并且——虽则是只有稍微一点——也是从一种屈辱之感上来的;因为像莱阿·托尔斯泰这样的人,还不得不将自己的意志屈服于一个“连锁球菌”(Streptococcus)之下,实在是一种屈辱。若他是一位科学家的说话,那他一定可以推寻出一种最新奇的假说,而创始些伟大的发明无疑。

他的双手是最奇妙也没有的了——并不是美丽,但是满长着胀粗的血管的节瘤,而又满保有一种特异的意味和创造的能力。或者莱阿那尔陀·达·文济(Leonardo da Vinci)是有那样的手的。有了这样的手,那我们是什么事情也可以做的了。有时候,他一边讲话,一边会伸动他的手指,渐渐地捏拢来捏成一拳,然后,忽而又张开来发一句很好的、有重量的话语。他是像一位神明(希腊人的),却是一位“坐在黄金色的菩提树底(golden lime tree)的枫树宝座上”的俄国神明,并不十分庄严;但也许是比另外的任何神明都乖巧一点。

他的对待斯勒儿济兹基(Sulerzhizky)用的是像一位妇人般的慈爱。对契诃夫(Chekhov)的他的爱却是父性的爱(paternal love)——在这爱的里面是含有一个创造者的矜夸之感在那里的。斯勒儿(Suler)却正能挑动他的慈爱,一种似乎使这魔术者也决不会感到困倦的不断的兴趣和喜悦。或者在这情感之中少许有些可笑的地方也说不定;正同一位老独身女之对于一只鹦鹉,一只小洋犬,或一只雄猫所感到的爱一样。斯勒儿是一只从异域的未知之国里来的很可爱的野鸟。像他那样的人有一百个的时候,那是一定能够将一个乡下小城市的表面,同样地也可以将这小城市的灵魂,变换过的。他们会打破这小城市的表面,他们也会使这小城市的灵魂里充满起带有暴烈辉耀与顽强的野性的热情来。我们很容易欢快地爱上斯勒儿,当我看见许多妇人们如何的在玩而假装正经地接受他的时候,真使我惊异而欲怒。可是在这一个仿佛是玩而假装正经之下,也许有十分谨慎的戒防藏着在那里的。实在斯勒儿是不十分可靠的呀。谁能知道他明天会变得怎样呢?他也许会去投掷炸弹的,他也许会去参加歌舞场中的乐师的一团的。他保有着足与常人的三个人生相抵的精力,他保有着如烧红的铁块似地发散火花的生命之火光。

三A

可是有一次他对斯勒儿却大发了怒。有着无政府主义倾向的莱阿坡耳特(Leopold)常常要热烈地谈论到个性的自由;而莱阿·尼古拉维支老是要嘲笑他的。

我记得,斯勒儿济兹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册公爵克鲁泡特金(Kropotkin)的薄薄的小册子,于是他便感到了兴奋,终日间对无论何人只在谈论着无政府主义的妙谛,胡乱瞎闯地在大谈其哲学。

“喂,莱阿夫式加(Liovushka),别说了吧,我听腻了!”莱阿·尼古拉维支很不愿意地说:“你像一只鹦鹉,老在反复那一句话,自由!自由!……那真意可是在什么地方呢?你假使得到了照你所想‘那么’的,依你所说的那么的自由的时候,那又有什么呢?照哲学上看起来,是一个无底的虚空。在生活上,在实践上你将变成一个懒食者,一个寄生虫。假使你是照你所说的意义地自由了的话,那还有什么能把你与生活和人类联系起来呢?的确——鸟类是自由的,可是无论如何它们还要造它们的巢。你是,我怕你为你自己连一个巢都造不成,怕只是像一只雄狗一样,遇着就是满足满足你的性的感情罢了。你且认真地把那意义想一想!你将看出,你将感到像这样的自由的意义的终究,不过是虚空,是无限。”

他愤怒地蹙紧了眉头,静默了一瞬间,然后又较镇静地加上去说:“基督是自由的,佛陀也是自由的,——可是他俩却承受了全世界所犯的罪,而自发地踏进了这现世生活的牢狱。此外比此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没有一个人到过,没有一个人。至于你哩?我们哩?我们都只在渴望着对于邻人可以不尽义务的自由,——但是恰是对于这些义务之感,是把我们造成为人的。假如这些感情没有了的话,那我们将同兽类一样地生活下去了。……”

他微笑了起来。

“可是现在我们还是在议论着人类要如何才能比较更善地生活过去。结果虽不能得到多大的利益,可是确也不少。譬如说吧,你在和我争论,而在那样地发怒,甚至你的鼻子都已经变得完全青了,——但你却还没有打我,也还没有骂过我一次!假如你真真地感到完全自由的话,那恐怕你简直要把我杀死了哩!”

他又沉默了一忽,然后又附加着说:“所谓自由者——是一切的一切,大家都和我同意的时候的意思。但是当那个时候我是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们只在互相冲突与矛盾之中才能意识到我们自己的。”

戈勒登伐绥尔(Goldenweiser)演奏了些萧邦(Chopin)的乐曲,致引出了莱阿·尼古拉维支(托尔斯泰)在底下所讲的这些言辞:“有一位德国的小君主说:‘你若想羁畜奴隶,你必须在可能的范围内多奏音乐。’这个想头实在是不错,实在是一种真实的观察——音乐是真可以蒙缓心灵的。尤其是天主教徒们在实现着这事情;当然,我们的那些教徒们是不愿意在教会堂里与曼兑勒生(Mendelssohn)相融合的。有一位土拉的信徒(a Tula priest)对我确证着说基督不是犹太人,虽则犹太上帝之子,而他的母亲是一位犹太妇人——他对这是承认的;但他却在说:‘那是不可能的。’我问他:‘可是为什么又……’他把肩头一耸说:‘嗳,这对我可正是神秘的地方。’”

我想起托尔斯泰他对我讲的话:“一个知识阶级的有理智的人正像古代的那位加里西亚王公苻拉迭弥儿珂(the Galician prince Vladimirko)。他远处在十二世纪的古代,竟敢大胆地声言说:‘我们的现代是没有奇迹的。’六百年过去了,各知识阶级的理智者尽在互相努力响应,高叫着说:‘奇迹是没有的,奇迹是没有的。’而百姓们却正同在十二世纪的时候所信仰的一样,在信仰着奇迹的存在。”

“少数者觉得有上帝的必要,是因为他们已经得着了其他的一切东西,多数者觉得有上帝的必要,是因为他们毫没有什么东西。”这是托尔斯泰的说法;但我的想说的却和他有点不同;多数的信仰上帝者是因他们的卑怯,只有少数人却因灵魂的充实而在信仰上帝。

六A

“你喜欢读安徒生(Andersen)的童话么?”他曾经沉思地问过我。“当马克·伏芜巧克(Mark Wowtschok)的翻译出来的时候,那时我真懂不得那些童话,十年之后重把那本书拿起来诵读了一遍,我忽而很明了地感到了安徒生必定是非常感着孤独的!非常!我并不晓得他一生的生活。在我所知道的,只晓得他过的生活很胡闹,旅行得很多;可是这适足以证实我之所感,他是在那里感到孤独的。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转向了小孩子们,虽则这也是一个错误。他仿佛在想,小孩子们对人是比大人对人更有同情似的。小孩子们是完全没有怜悯之心的,他们是不能感到怜悯的。”

他曾劝过我去读读佛经。一谈到了佛教和基督,他的谈话总是很感伤的。当他谈到基督的时候,样子总是异样的可怜——也没有热忱,也没有感情在他的言语里,并且也没有真实的火花。我想他看基督,是把基督当成了单纯的并且是值得我们怜悯般地在看的;并且他虽则也时时赞美基督,但是他却并不爱他。仿佛他是在不安地担忧:假使基督来到了一个俄国乡村里的时候,怕那些姑娘们要对基督轻笑吧。

今天大公爵尼古拉·密开洛维支(Nikolay Mikhailovich)是在托尔斯泰的家里,一见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的举止很谦逊,他不大说话。他有富于同情的双眼并一身优美的姿态,行动是很沉静的。莱阿·尼古拉维支对他漾着爱抚似的微笑,有时讲讲英文,有时讲讲法语。用了俄国话他说:“喀兰浔(Karamzin)是专为了皇帝而写,所罗维奥夫(Soloviov)是写得太冗长乏味,而克鲁楷夫斯基(Klutchevsky)却是为了自己的娱乐而写的。克鲁楷夫斯基实在是一位再狡猾也没有的人;当初读的时候,你得到的印象以为在赞美,但读下去之后,你可以看到他是在咒骂。”

有人提到了查毕林(Zabielin),托尔斯泰的意思是:“他是很好的。可以说是一位非本行的收集家(an amateurcollector)。随便什么东西,有用的他也收收,没用的他也收在那里。他描写饮食,似乎是他从来没有吃过一餐满足的膳食过的样子;可是他呀,终竟是很,很有趣的。”

他要使我联想起那些终生在巡礼的行者,他们一生只捏着长长的行杖在地球上行尽数千哩路,从这一个寺院到那一个寺院,从这一个圣者的遗骨到那一个圣者的遗骨,可是终究还是非常的孤寂,状同无家之犬,无论何人无论何物对他们终是不能亲近的。这世界不适合于他们,上帝也不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他们从习惯上虽在向上帝祷告,然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他们却在对他怀恨——为什么他要驱策他们从这端走到那端的,使他们在地球上飘泊呢?为的是什么?人类是横亘在路上的树的断根残干和石块之类的东西。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触着他们而跌倒,有时候竟会因他们而受伤。一个人没有他们也尽可以过去,但是有时候一个人以自己的和他不同之点而来惊他一下,将自己的与他特异之处显给他看看,也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有一次他说:“普鲁士的弗来特列克(Frederick of Prussia)说得很不错:‘每一个人一定要依他个人自己的情形方法救度自己。’他又说:‘议论你尽管可以去议论,但是一定要服从。’但是当他垂死的时候却又自认着说:‘我是为统御多数奴隶之故而倦竭了。’这些所谓伟人之类都是非常的在自相矛盾;可是这和他们另外的许多愚事在一起都在被原恕之列的。虽然,矛盾并不是愚笨;愚人是很顽固的,他不晓得如何的矛盾自己。是的,弗来特列克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在德国人中间他是被称为最好的一个君主的,可是他对德国人总觉得不能忍受;他连对哥德(Goethe)和费兰特(Wieland)都是不喜欢的。”

十一

“浪漫主义是因怕直视真理之眼而来的。”昨天他说到了巴里茫德(Balmont)的诗说。斯勒儿却不赞成他这话,并且因兴奋之故急得发音也发不清,又很感动似地读了几首其余的诗。

“莱阿夫式加,”他说,“这些并不是诗;它们是些矫揉造作的假东西,无用的长物,如同中世纪的人所说的一样,是一串无意思的文字的联成。诗是没有虚饰的(poetry is artless);当斐德(Fet)写:

我将歌咏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曾知道,

可只是呀我的歌儿却自然成了,

这几句的时候,他却表示了一种纯粹的、真正的、国民的对于诗的感觉。农夫,他也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位诗人的——呵,噢,啊,与嗳——从这里真正的诗歌却会发生出来的,正同鸟儿的歌唱一样,是直从灵魂里发出来的呀。现代的你们那些新诗人都是在那里苦心制造。有许多愚劣的法国货叫作Articles de Paris的——这就是啊,这就是你那些诗句串成者所创制的东西啊。涅克拉梭夫(Nekrassov)的困穷的诗也是从头至尾苦心制造出来的东西啊。”

“那么倍兰谢(Bèranger)呢?”斯勒儿问他。

“倍兰谢么——那却不同。法国人和我们中间有什么共通的地方?他们都是肉感主义者;精神生活对他们是并没有同肉欲那么的重要的。对于一位法国人,女人就是一切。他们是一种颓弱的,去了势而带女性的国民。医生说肺病患者都是肉感主义者。”

斯勒儿以他特有的那种直截痛快的论调和他辩论了起来,滔滔不绝地发放了一阵言语的洪流。莱阿·尼古拉维支注视着他开口大笑着对他说:“你今天似乎是在撒娇发那种怪脾气,正同一位少女,到了结婚的年龄而还没有找到一个爱人一样地。”

十二

疾病弄得他更是干枯无力,从他的里头将有些事物烧去了。内心的方面他似乎轻快了一点,比前更是澄澈透明,更是大悟谛到了。他的双眼变得更加犀利,视察变得能洞穿一切的样子。他听人说话非常的用心,仿佛是在注意回想起有些被他所遗忘的事物,或者等候着些新奇的、未知的事物似的。在耶斯那耶·朴利耶那(Yasnaya Polyana)我觉得他是一位什么事情都知道而更没有一样事物须学而方知的人物——是一位已经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人物的样子。

十三

他若是一尾鱼,那他一定是只在大洋里游泳的鱼,再也不会到狭窄的海里来游,尤其是不会到平地上河流的浅浊的水里来游的。在他的周围这里那里,或向这边那边,只息着跳着些小鱼之群;他所说的话对小鱼们决不会有趣味,对它们也是没有什么必要的,而他的沉默也哪里会惊骇或感动它们?可是他的沉默实在能使人铭感不忘,实在是像一个被这世俗所驱逐出来的真实隐者的沉默,虽则他说话说得很多而对于有些问题他且感得是有说话的义务的,但他的沉默觉得更其伟大。一个人总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的。当然他也有些是他所怕的思想在他的脑里的呀。

十四

有人送了他一册很好的基督神子的故事译本。他很喜欢地朗诵给斯勒儿和契诃夫听了——他实在是可惊地诵读得出色。他尤其是爱上了魔鬼们苦弄地主们的一段。在这点我觉得有些不喜欢的地方存在着。他在此总不是不诚实地在戏谑的,但是,假使这是认真的话,那就更不好了。

既而他说:

“这些农夫们做故事真做得好啊。什么都是很简单的,字数很少,而感情又很丰富。真的智慧是用不着许多字的,譬如说吧,‘上帝怜悯我们’(God have mercy on us)。”

但是那故事终究是一篇惨酷的故事。

十五

他对于我的兴趣单是人种学上的兴趣。在他的眼里看来我是属于与他不同不识的一种类里的——只此而已。

十六

我把我的小说《牡牛》(The Bull)读了给他听。他笑了一阵,称赞了我的对于“用言语技巧”的知识。

“但是你的用文字却不大高明,你的那些农夫们说话都说得很聪明。在实际生活上他们所说的是很笨拙而矛盾不联贯的。当你听一个农夫的说话之初,你简直不能听出他所想说的是什么话来。这是故意做出来的;在他们的言语的笨拙之下老是有一种狡猾藏着在那里,他们想教对手说出自己心里的事情来。一个好的农夫决不愿马上就将他的心事说出来的;这是不利益的事情呀。他晓得大家于接近一个愚人的时候才是直率简明的,这才是他所希冀的事情。你若在他的面前显示了一切,那他马上就可以看出你的全部弱点来了啦。他对一切都是疑惧心很重的;就是对他自己的女人也怕将心底里的事情说出来告诉给她听。但是在你的各小说里的农夫们,却是诸事都显示在那里的:这是智慧者的一个总集会。并且他们都是用了警句在说话;这也是与实际生活不符的事实;在俄国话里警句是不自然的。”

“那么古谚和格言呢?”

“那却不同了。因为古谚和格言并不是现代所创制出来的东西呀。”

“但是你自己也不是常在用警句说话的么?”

“决不。并且还有,你对什么事物都在加以修饰点染,人物和自然一样地——尤其是人物。烈式诃夫(Lieskov)也是这样的,这位最爱虚饰造作的作家现在已经没有人去读他了。你切不要受这些作家的任何一位的影响,也不要怕惧任何人,那你就对了。”

十七

在他给我读的日记里,我被他一句奇异的警句“上帝是我之所欲”所惊异了。

今天当我还那本日记给他的时候,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未完了的想头,”他一边缩小了眼睛瞧着这页书上,一边回答说。“我大约是想说:‘上帝是我之所欲知道他的’……不,不是那样……”他笑起来了,将那本日记卷成了一筒,就塞进了他那件宽大的外衣的大口袋里。他和上帝的关系是很不定而可疑的;这些关系有时候要使我想起“在一个洞穴里的两只大熊”。

十八

对于科学他说:“科学是譬如一位假炼金师的铸成的一条金棍。你若想把它单纯化了,使它可以和大家接近;那你不过是铸造了些伪的货币而已。当大家将这些货币的真价发现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感激你的。”

十九

我们在优索坡夫公园(The Yussopov Park)内散着步,他很深刻地谈到了墨西哥的贵族阶级的风习。一位硕大的俄国农妇在花坛上做工,身体俯屈到了直角的度数,同象牙似的一双腿是露着的,她的丰隆的十磅重的胸部尽在摇动。他很注意地守视了她一回。

“使那种种的繁华逸乐可以继续维持下去的,正是这些硕大的女像柱(Caryatides)之力呀。不单是由于农夫农妇们的劳作,不单是由于他们所付的租税,实在也是由于她们的实际上的血液。假如贵族阶级不时时和像这一个女人一样的女骑士们结合的话,那他们早就要种灭人亡地死绝了。他们要想同我的时代的那些青年们一样浪费了精力而不受一点责罚是不可能的。于是当他们犯了许多野行之后,当然有许多便和农奴的姑娘们结了婚而生出些强壮的种子来。照这一个样子,也就是,可以说农夫们的强力救济了他们。这一种强力在无论什么地方总是很得力的。贵族阶级的一半总不得不把他们的精力为自己而化去,而另外的一半就和入农夫之血里,于是,像这样的就把农夫的血散布开来。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效用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