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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标榜或者攀附(1 / 3)

7标榜或者攀附

一群普通的村人同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根脉相连,这不也是历史么?

中国革命史上著名的上饶集中营营址并不集中,皖南事变中被俘的新四军将士并非都关押在茅家岭,而是分散在上饶附近的村庄里。距离茅家岭不远,有个周田村,当年关押的是新四军的重要干部。作为旧址的一部分,这里的民居、祠堂都曾见证了那段血写的历史,自然得到了保护。

周田村的祠堂与赣东北地区的祠堂形制相似,享堂对面有座戏台,中间是天井,两侧为廊庑。享堂上有联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旧址的管理者走上前去,打开窗扇,原来里面藏着神龛,神主竟是手握羽扇的诸葛孔明。塑像两边有新贴的对联,称:“一代英杰治国安邦功第一,两出师表文韬武略世无双。”神案上除了有香烛之外,还放着一对灭火器,一看便知,这座祠堂在成为旧址后,仍然是村人祭祖的所在。是的,周田村姓诸葛。管理者自豪地告诉我,这一带姓诸葛的有两千多人,是诸葛亮的后裔。

近些年,奉新干洲有个岳家村站了出来,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是岳飞的后裔,系岳飞之子岳霖一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国在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之始,我参加工作组到奉新调查了解这一变革的情况,曾在干洲呆过几天,走访过这一带的不少村庄,并没有听说谁们和如雷贯耳的民族英雄岳飞有什么瓜葛。岳家村忽然搬出老祖宗,大约也是近些年的事。乡村这种文化意识的觉醒,当然因为宗族观念始终沉睡或者耿耿难眠于人们的血脉里,不过,无须讳言,我以为,还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呼唤它,那就是功利的企图。因为,造访岳家村让我真切地感到,这里的人们已经作好了旅游开发的准备。把我引进岳府的,是居住在其中的一位退休老工人,他已将解说词背得滚瓜烂熟,居然还很专业地戴上了一顶红色太阳帽,酷似一位真正的导游。

岳家村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称岳纳堂,为岳飞第二十一世孙岳士耀和其弟岳士景所筹建,始建于清朝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前后用了二十年时间才建成,占地总面积七千余平方米,是一座封闭的砖木建筑。岳纳堂的八字院门前,有一口半月形水塘,塘畔有石砌的护栏,还栽着几对旗杆石,院前左侧曾是花园,花园及塘边各有一口古井。院门开在主体建筑大门左侧,匾额题“世大夫第”,正对院门的屋墙起着照壁的作用,墙上应有壁画,只是已被白灰所覆盖。主体建筑大门的匾额为“汤渚流芳”,昭示着岳氏宗族的血脉渊源。向导指着墙上的青砖告诉我,每块砖上都有“岳纳堂”字样。岳纳堂各厅悬挂着古老的牌匾,有的已是字迹斑驳,如“四世大夫”、“翰林”、“声蜚艺苑”、“纶褒济美”、“圆桥升俊”等,至于仿岳飞手迹的“还我河山”匾,则出自今人之手无疑。

村人称此为岳府,正屋由前中后三厅组成,岳家后人将它们分为客、官、祖三厅。一般来客在前厅接待即可,而官厅则是接待文武官员、接皇榜的专门场所,因此,官厅成为岳纳堂装饰的重点。抬头看去,其天花似在横梁之间铺以木纹清晰的板材,然而,村人在为筹建岳飞纪念馆整理房屋时发现,那木纹并非来自木料,而是一块块粘贴在木料上的一种织有木纹的纤维物,再用清漆罩一遍,以突出装饰效果,就像如今的贴墙纸一样。官厅的顶梁上,还有三个雕有双龙戏珠的木构件,甚是稀罕,人称“诰封”,是专门用来存放圣旨和皇榜的,大约圣旨和皇榜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物吧,人们只能将其高悬家中,恍若祥云当头。据说这三个诰封上,本来还架有一只精美的红木盒,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被毁坏。这诰封,就像岳氏后人望眼欲穿的翘盼,执拗而又感伤,多情而又悲凉,默默地守候在岁月深处、灵魂深处,它的期待曾经如愿过吗?

官厅以布幔隔断,正中放置着高大的岳飞全身塑像。厅前木柱有联曰:“智欲圆而行欲方胆欲大而心欲小,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穿过官厅则是祖厅,祖厅上方嵌有大大的神龛,神龛红漆为底,雕饰镏金,内里供奉着岳氏先人的多块灵牌,中间的灵牌为岳飞及其霆、霖、云、雷、震等五子的灵位,其下的灵牌为岳士耀灵位,他大概就是岳家村的开基祖了。因为这庄严肃穆的祖厅,在我看来,岳纳堂其实就是那种居祀型祠堂。

神龛上悬“精忠报国”匾,下置两米长的青石雕长条供桌和三张青石方桌,因为桌子漆了油漆,看上去似木质材料。传说日寇侵华时,几个日本兵想搬走长桌,但怎么也抬不动,便敲断桌角,发现是青石材质后,方才罢休。不知那些日本兵可知岳飞何许人否?

岳纳堂有大小天井四十八个,房间多达一百六十八间,除三个厅堂两侧的厢房外,从祖厅两边穿出是环绕正屋的三面附属建筑,为仆人住所。回廊般的通道里,高墙之上也置天井以采光,在整幢岳纳堂下都设有弯曲的排水道,天井内的暗渠连接着大门前的水塘,不管下多大的雨,在岳纳堂内行走可以做到布鞋不湿。

现在的岳纳堂里,尚有十多户岳氏后裔居住。尽管如此,前、中厅两侧厢房已被开发成展览室了,陈列着雕刻精美的神轿、太师椅、锣架等物,以及今人的字画。当然,那些字画反映的都是岳飞事迹。在来岳家村的路上,当地朋友告诉我此村有不少农民书画家,果不其然,在岳纳堂里,我欣赏到了他们的大作。也许,正是祖先的荣光成就了他们。

至于岳氏后裔如何定居奉新县干洲,干洲岳氏的回答是,岳飞遇害后,岳霖的儿子岳琛、岳珂由河南到湖北,再由湖北一路逃往九江,并在庐山脚下立足;此后,岳家后裔在庐山下繁衍,发展到南昌扬子洲,并壮大起来,其中一支迁徙到奉新干洲镇开基,于是,便有了这个岳家村。

历史上的刀光剑影,制造了背井离乡的逃亡,制造了丧魂落魄的迁徙,也为远离政治旋涡的江西山水提供了无数次接纳名门望族的机会。天高皇帝远的地理条件,让一切隐匿都成为可能;土肥水美的自然环境,让一切生存都成为必然。比如,一位落难的唐太子,居然让婺源荣耀了千年。

在被朱熹题词赞颂为“明经学校,诗礼人家”的考水村,有一座木桥,名“明经桥”。建桥的缘起是村人胡昌翼在后唐同光三年(公元925年)得中明经科进士。昌翼正欲赴任时,养育他的考水人胡清破墙掏出龙衣御衫、珠宝血书,把大唐败落、江山易主的故事告诉了他。原来,胡昌翼是李唐龙种的血脉,在朱温谋反篡权、大肆杀戮的危急关头,身为内侍郎的胡清抱着幼小的太子乘乱逃脱,隐居考水老家,并将太子改李姓胡。胡昌翼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发誓终身不仕,耕读乡里,建明经书院讲学传道,怀古于幽谷,射猎于大泽,访友于僻壤,舒胸于高台,九十六岁上无疾而终。一座太子墓如今已逾千年。

考水村建木桥时,原想保密的,不料,距考水数里远的一个村子,却建起了大型石拱桥,公然取名“太子桥”。村名也改与桥名同。太子桥的外貌酷似十六人抬的皇家大轿,虽落难于民间,定格于村野,却也是威风凛凛。

悲情故事中的主人公大约是想不到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的身份、功名依然可以成为后人炫耀的资本,成为后人大兴土木的精神动力。

因为江州义门,我情不自禁地遥望江州。历史如雾,一群群,一团团,在滚滚东去的长江上奔走,在浩淼无垠的鄱阳湖上回荡。迷朦的遥远,是舟车四达、商贾辐辏的口岸,是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都会,是扼守天堑、兵家必争的重镇。五湖四海在此登岸靠港,四面八方在此落户营生;更有匡庐秀色,引无数文人墨客纷至沓来。樯帆之间,酒旗之下,该有多少游魂流连忘返,或者长醉不醒,或者折戟沉沙!

是的,造访古村,在一些宗族的族谱里,我看见了他们祖先的曾经的住址,看见了那些先人是怎样叩开江西的大门。首先登陆于江州,而后向江西腹地辐射的族姓,其先人中不乏文化名人。

进贤县的文港镇,为北宋宰相、著名词人晏殊及晏几道的故里。相传早在秦代,文港人得制笔名师传授技艺,至清代便把笔庄开到了全国各大城市,如今更是从业者甚众,索性号称“华夏笔都”。我就是穿过琳琅满目的笔庄和作坊,走进该镇的周坊村的。和晏村大致相似,周坊村也只是零星地保存着一些古民居。尽管如此,几家大门之上的匾额还是让我感动了,那上面题刻的是“爱莲遗范”。现今住在里面的制笔匠,读过周敦颐的《爱莲说》吗?不妨在此为理学开山祖师、北宋周敦颐的后裔们朗读一遍吧——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相信周敦颐在这千古名篇中所表达的对人类精神境界的追求和向往,正是周氏后人孜孜以求的人生境界,所以,周坊村也有一段可以夸耀的历史。村中贴着瓷砖的宗祠前,有一座同样贴着瓷砖的门楼,上嵌一块古老的石匾,“科甲第”三字甚为醒目,因为,它出自“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手笔。门楼一侧嵌有石碑,今人以潦草的字迹记载着曾经的光荣,大致是说,明万历壬寅年(公元1602年),为庆贺三房第五代孙献臣四兄弟登科,建了科甲第,同年,又二修宗谱,同乡汤显祖为之题序。如此而已。

周坊村古民居喜好以墨绘装饰厅堂,在我看来,它以民间性特点鲜明而显得与众不同。一是此地墨绘尽取民间认定的祥瑞形象,几乎表现的都是质朴的生活理想和民俗内容,如麒麟吐玉书、麒麟扛铜钱等,少有文人画的意趣;二是常见书画结合的装饰图案,这类图案巧妙地以一些物象拼接成“福、禄、寿、喜”等吉祥字样,画藏字中,字因画出。同属进贤县的艾溪陈家村,厅堂里的木雕与此墨绘风格非常相似,只是木雕更为精致,工艺性特点更为突出,它善于借物象之势,通过深浅、主次、明暗等构图关系的变化,隐约地衬托出字形,显得自然而流畅。

当建筑装饰逐渐远离传统文人的人格理想而亲近乡土的、现实的生活愿望,甚至,毫不忌讳地把孔方兄请了出来,是不是意味着宗族的荣耀渐渐被岁月覆盖上了一层青苔?

而湖南道县人周敦颐,四十三岁时由四川任上迁国子博士、通判虔州,途径江州时,为庐山风光所吸引,遂有卜居之意,上表朝廷要求知南康军,任职期间,他常常漫游庐山上下,尤喜莲花峰一带,他觉得从莲花洞里流出的清泉像家乡的濂溪,便以濂溪命名,筑室溪上,曰“濂溪书堂”。第二年,他便辞职在书堂定居讲学。五十七岁时,周敦颐病逝,葬于庐山栗树岭,其墓侧还有母亲、妻子和继配的墓葬,明弘治年间设置祭田,由从道县迁来的后裔负责祭祀和扫墓。之后,守墓的后人在当地繁衍成为两个大村落。

既然,文港周坊村周氏以周敦颐后裔为标榜,那么,他们应是守墓人的多少世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