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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像水稻一样分蘖(1 / 3)

11像水稻一样分蘖

共同的祖先,让漂泊的人们心心相印,哪怕天各一方、山高水长。

我于正月十四来到宁都石上村看“割鸡”仪式。所谓“割鸡”,其实是石上村李氏为庆贺添丁所举行的独有的集体典仪,它始终是围绕着宗祠进行的。大年初九,村中的马灯会邀集全村去年一年的添丁户聚首于汉帝庙,会商仪式有关事项,抽签决定进入汉帝庙“割鸡”的顺序;正月十三,亲戚们携着礼篮到来,新丁的外婆家还得送公鸡、请来吹打乐队,他们要在添丁户家中吃住三天;正月十四下午,仪式开始,添丁户先祭拜家祖,再祭各个房派的分祠。接着依次进入汉帝庙“割鸡”。完毕后,所有添丁户端着烛台、提着盛有公鸡的供品篮齐聚于总祠祭祖;正月十五傍晚,添丁户则聚集在各自房派的祠堂里,待到把亲戚送来的鞭炮燃放净尽,便开始了盛大的担灯游村活动。

此时,整个村庄电光闪闪,硝烟弥漫。我在村外看村庄。村庄是一团银色的烟云,似朝雾,似夜岚,烟云忽浓忽淡,房屋时隐时现。浓时,硝烟能遮天蔽日,淡时,薄雾如轻纱漫卷;我在村里看村庄。鞭炮是村中唯一的主人,硝烟是家家户户的熟客,进了厅堂,又进厢房,一直走进了人们的肺腑里、血脉里。

每座祠堂的门前都是厚厚的一层爆竹屑。它把我在这两天所接触到的红色的意象——鞭炮,红烛,篮子,鸡冠,抹上红颜色的公鸡及血……都熔化了,浇铸在奠定本族基业的土地上。

当烟雾渐渐稀薄后,又见一只只贴着喜字的彩灯,用光的语言在传达着添丁的喜悦和祷祝。客家话里,“丁”与“灯”同音,所以,在赣南的乡俗中,灯是人们最心仪的一种道具。集合在各座分祠里的喜字担灯在村口汇流,由五匹竹马领头,行进在河堰上,然后穿过河边的田畈,攀上远处的山冈。硝烟的天幕。苍茫的烟云。担灯的队伍仿佛颠沛流离,辗转千里,来自遥远的历史。灯是人们前仆后继的希望和力量,灯是人们生生不息的祈愿和意志。

灯的语言,随着夜色渐浓,越来越明亮。我想,经历了这三天的喜庆,天、地、山冈和江河,一定和这座村庄祖先的神灵一道,完全读懂了人们的告知。

我巧遇该村六十年来添丁最多的一年,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最为隆重壮观的庆典。两天间,我漫步于街巷之中,听得人们美滋滋地反复叨念一个数字——四十八。

四十八种婴啼,该让一座妇产医院忙得不可开交了吧?四十八个学童,该令乡村小学多建一间校舍了吧?四十八位小伙子,长成了,该是一个又一个村庄吧?

如果时光倒转,这种分脉开基的情形肯定会发生在某处风水宝地,发生在一个个让后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里……

比如,唐朝“江南第一宰相”钟绍京的第十六代孙钟舆,就毅然告别故园迁居他乡了。他放鸭露宿鹭溪河边,是夜,梦见有白鹭栖息于此,受其点化,他下定决心在此开基,村庄也由此得名。

钟舆成为白鹭村及周边诸村钟氏的始祖。后人为纪念先祖拓址开基,在钟舆当年结庐牧鸭之地,建起了白鹭村钟氏总祠,因钟舆字世昌,总祠故称“世昌堂”。祠堂历经数十次重修扩建,现建筑系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在原址按原布局重修,除天井为原物外,梁柱架构面目全非。祠堂为三进,以重檐构架为特色。祠堂正门门首巨匾横书“世昌堂”,中门巨匾横书“钟氏宗祠”四个镏金大字,照壁上以黑体字横书“越国世家”,据族人介绍,这些墨宝皆出自名人手笔。过去,在祠堂院坪内外,几百对刻满子孙功名官衔的旗杆石蓬勃林立,蔚为壮观;祠内名人题赠的金匾木联,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诸如清朝大余籍叔侄宰相戴均元、戴衢亨,萍乡籍状元刘凤浩,南康籍山东按察使卢元伟,兴国籍翰林钟音鸿、谢远涵等等。他们多为白鹭村钟氏的姻亲世交、故旧好友,惜乎如今只字不存。院内原有一对朱砂岩雕刻的赤狮,也毁于“文革”时期。

世昌堂是白鹭村最重要的宗族活动场所,它不同于本族房派祠堂或别姓宗祠之处,是只准族人在此举行集会祭祖、喜事庆典和重大正统的文艺演出,不许死者入内,即使出葬时举办辞祖仪式,也只能在院外广场稍事停留。院外广场上至今仍可见卵石铺砌的八卦图案,过去,这里每年农历正月要“唱大戏”、“迎彩灯”、“抢打轿”、“踩高跷”、“扮神会”,连续表演至少六天,多则半月,每天都是人山人海、鼓乐喧天。

在安远县长沙乡钟家宗祠门前的左侧有一座石牌坊,它是乾隆皇帝为表彰钟绍京的后代开发江南、降旨而立的。宋朝时,钟绍京的后代,为躲避战乱从陕西往南,迁徙到兴国县竹坝,然后又从兴国县竹坝迁徙到安远长沙彭屋立基。这里的钟家宗祠建于明万历年间,祠内悬挂着雕刻有清朝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立的“椿萱衍庆”匾和清代诗人钟元铉手书的“贞寿福辉”匾。当地的老人介绍,此村钟氏曾经出过十八名进士和十三名举人。

通过一座座诸如世昌堂这样祀奉开基祖的祠堂,我看见人与自然、与环境精神契合的奇妙景象了。在厚厚的、纸页恍若枯叶一般的宗谱里,一位位后生跋山涉水,背井离乡,然后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旮旯里,与自己的梦想邂逅。他们的眼里,一半是对故园的眷恋,一半是对新生活的渴求。

贵溪的耳口曾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后裔,与曾国藩同宗一脉。一座曾在公祠坐落在城堡似的村庄外面,像一位执拗的老人没日没夜地守望在村口。这座祠堂祀奉的是耳口曾氏第三代祖先,为一富家寡妇为纪念亡夫出资所建,原先还有祀奉第一、第二代先人的祠堂,已被毁,或改做住宅。曾在公祠内有一百根木立柱和两根长二十多米的整条青石圆柱落地支撑。每年清明和冬至时节,族长召集全村人在此聚会祭祖,有时则约请戏班唱戏,以显示宗族的阔绰。在这分为享堂等多个功能区的祠堂里,站在过路台下,借着从天井泻下来的光线欣赏着它的雕梁画栋,我几乎没有注意头顶上的空间正是戏台。它是收敛的,好像当年的笙萧歌舞只是宗族内部的秘密。

与欧阳修同宗的钓源人,索性尊欧阳修为宗,在村中建起文忠公祠堂,至今高悬着题写“文行忠信”的牌匾。尽管,在这个曾有“乡间小南京”之誉的村庄里,其民居建筑及装饰中更多地充斥着市俗气息和现世精神,几乎看不到儒雅风流的炫耀和踌躇满志的寄寓,但宗族的荣耀始终珍藏在族人的内心深处。近年“惊现”于该村的北宋《宋故欧阳文叟墓志铭》,在千字铭文中竟也描述了墓主人欧阳通高中进士后的飞扬神采。我以为,与其说这块安放在墓中的墓志铭反映了欧阳通“隐而不仕”的出世思想和特立独行的性格,不如说它深刻反映了在以登科入仕为风尚的社会现实中,有“文集十五卷藏于家”的墓主人的内心冲突。也许,他的心理矛盾一直影响着后人,以至于后人把居家环境布置成了“歪门斜道”的村庄。

东乡县黎圩镇浯溪村横贯着一条状元街,街道路面是用麻石铺筑的状元车道。该村始祖为王安石之弟第四世孙志先公,王氏后裔迁居至此已达八百余年,出过明礼部侍郎兼翰林院编修任内务佐副侍郎、宏光太子的老师王廷垣等诸多达官贵人,村中那座“奕世甲科”牌楼上就记载着王氏家族的春风得意。牌楼大门两侧的石狮,造型和神态都有些奇怪,皆取坐姿,但上身直立,且两只大狮子身边各有一只幼狮,是为罕见。右边抚弄幼仔的,当是母性了,而左边的雄狮似合掌抱拳,呈作揖状,又似抱球,球面上有一“王”字,它膝下的幼狮则充满崇敬地仰望之。这大概就是王氏族人世世代代的心灵图像了,它可以被岁月剥蚀得斑斑驳驳,却是不可磨灭,哪怕影影绰绰,模糊难辨。有了那只仰望着的幼狮,就不难理解状元车道的意义了。虽然有些地方尘土掩埋了石板和车辙,但车道基本完整,那么深的车辙一定是沉重的生活碾出来的,可是,既然行进在状元车道上,人们的内心大约会不失优雅的。

在东乡浯溪村的祠堂里,享堂两侧各有一座天井,从前,天井的池中总有半池清水,既不会干涸,也从来不会满溢出来。可是,我看到的天井却干得发白。村人把它归咎于前几年在祠堂后面修的水泥路,认为修路可能挖断了龙脉,所以天井干了,其后果是,打那以后村中再也没有出过大学生。不管怎样,那神奇的清水至今仍然还滋润着村民们的记忆。

说到王安石,近年不断有新闻引诱着我。东乡说,王安石的祖居地在该县上池村;金溪说,王安石的墓地在该县月塘村。

上池村位于东乡与金溪两县交界处,距离金溪月塘村应该不算远。上池村周围有数座山峰护卫,那些山峰或拔地兀立,或连绵起伏,成为村庄的靠山、砂手和案山、朝山,西北口有大路进出,应是该村的水口了,水口处既见豁亮的出路,两边又分别有钟山、荆山闭锁。任何村庄都钟情于水,坐落在山中的村子也乐意以水命名。王氏宗祠里悬挂着一幅明代上池村貌图,由此图可见,当时有众多的池塘遍布村中,池塘正是上池王氏所标榜的“水源”。上池的风水形局也因为此图而一目了然,其山形地势不仅符合蓄养生气的风水要求,而且,村庄背靠的明珠峰、兔峰等三座山峰凹凸有致,酷似笔架,成为文运昌盛的美好象征。

王氏宗祠坐落在村西北口,朝向正南,门前有一半月形池塘。宗祠后面有后龙山,其背景还有兔峰和东岭,因而显出来脉悠远。宗祠是砖、木、石构造,四周墙为斗砖砌成,墙高过脊,坊式门罩。正门上方的匾额阴刻四个遒劲的大字“王氏宗祠”,左右边门上分别阴刻隶体“木本”、“水源”。这“木本”、“水源”四字,是兴建宗祠时,其后裔学子对荆公关于上池风光赞语的高度概括。也许,它们真正的寓意在于昭示族人:从王安石曾祖父王克明徙居上池村后,到王安石这辈已繁衍三世,其后裔布满了上池周围的王姓村庄,犹如一棵千年大树,从根部萌发出千枝万杈,又宛若一条从远古流来的河,涉其河可溯其源。夜色降临时我离开上池,半路上就见一个村庄新建的门楼,上书“荆山世居”。显然,那个村庄也在向世人高声疾呼:这里也住着王安石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