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
玄幻 武侠 都市 历史 科幻 游戏 女生 其他
首页

第5章 题诗药市,沽酒新丰(1 / 3)

想当年,诗一定会经过迎风招展的酒旗之下,去往药行;或经过药香袭人的药行,去往酒家。诗和药和酒,对饮成三人。

清同治年间《江西通志》引《草堂诗余》载宋末词人宋远与挚友登临华光阁时留下的一首词,题《意难忘》。词云——

鸡犬云中,笑种桃道士,虚费春风。山城看过雁,春水梦为龙。云上下,燕西东,久别各相逢。向夜深,江声浦树,灯影鱼蓬。

旧游新恨重重。便十分谈笑,一样飘蓬。玄经摧意气,丹鼎赚英雄。年易老,世无穷,春事苦匆匆。更与谁,题诗药市,沽酒新丰!

此词乃邂逅友人,题樟树镇华光阁志别。华光阁,在樟树镇,为原宝金寺,寺有黄柏如金,得名“宝金寺”。初名玉皇阁,为一镇之壮观。清代重建,改称天一阁。词中“新丰”典出刘邦故事。传说,刘邦之父徙居长安深宫,凄然不乐。刘邦乃依家乡丰县式样建造新丰,并将丰县居民及鸡犬迁置之路上,能各识其家。后人用“新丰”指欢宴行乐之乡。作者目睹宋室飘摇,因而感叹人生苦短,于不经意间,为樟树留下了“玄经”、“丹鼎”的典故和“药市”的美名。据说,这是樟树医药史上目前发现的最早直接记载药市的文字。

樟树镇在三国孙吴时期即出现药摊。那时,经葛玄等道学家、丹术家和医药家的推动,民间医药活动有了很大发展,閤皂山山民积累和丰富了认药、采药和行医看病的知识。于是,一些懂医识药的人便开始摆摊卖药、悬壶施诊。他们卖药全是兼业,且没有固定的落脚点,有时游走于乡村,有时席地摆摊于镇街上,摆摊时间也很随意不固定,就像后来的游医或草药郎中。药摊既卖药又行医,治病用的往往是单方,药材多为自然植物的根茎叶,并没有经过修治和炮制,对需要折断或咬碎的药材,人们总是用嘴去撕咬,这就是原始的饮片加工。咬碎的药材称“咀片”。至今,樟树中药饮片零售店仍相沿旧习,称作“咀片店”。

经过两晋南北朝数百年的缓慢发展,到了唐代,因为本地出产的药材开始批量外销,邻近州县的药材来此集中转运,两广、蜀、鄂、湘等地的药材经赣江、袁河运到樟树交易,于是,这里出现专门进行药材交易的药圩。为了使外地药商便于寻觅,圩场上还专门竖立有直书“药墟”二字的石碑,作为标记。药圩的开辟,使药材交易有了固定场所和固定的圩日,摊贩、商人逢圩日赶集。药圩为药商减少了麻烦而提供了诸多便利,因而吸引着四方的纷至沓来,大大促进了药材的转手交流。接着,不少药摊的主人为利益驱动,纷纷在药圩附近修建店面,前柜看病卖药,后柜加工制作,谓之“前柜后坊”。

宋代以后,各地药材掮客的交往日益频繁,药材大量拥至,药摊已远远不能满足客户的要求。因此,有的水客便将药材存放在船舱里或临近码头的客栈里,由熟悉业务的经纪人,带上双方少量的药材样品,守候在河边茶肆酒楼中兜揽成交。随着药材品种、数量的增多,水客急需有固定的地点存放药材和交换行情,于是,出现了类似客栈的货栈,专门为药材包袱水客提供方便,既包客人食宿,又代客人贮放、保管药材。随着业务的发展,水客们产生了新的困难,有时水客急需将货物脱手而一时找不到主顾,有时水客的药材需要作脱霉、防虫等简易的加工处理。为了适应客商要求,许多药材货栈便扩大营业范围,既提供食宿,又提供存货条件并代客人为药材作防霉去虫处理,乃至兼营代客买卖事宜,货栈逐渐衍变成为兼有牙行性质的药行。水客急需脱手或急于得手的某些行销的药材,药行可以代购代销。利益真是启人心智的良药,樟树人不断创造着、丰富着药材经营方式和手段。这样,赢得了四面八方包袱水客的满意,樟树进一步敞开了药材市场之门,而樟树本地专门经营药材的商人也更多了,出现了一批专门从事临时囤积药材的转手经营者,他们靠就地倒卖而获利。这样,樟树逢圩而集的药圩,发展成为在东南各省享有一定声望、每日集市的药市。宋宝祐六年(1258年),在药师院附近,已是药摊遍布、药店林立,樟树药材市场开始定型化。据邑人赵与时《宾退录》记载,北宋熙宁年间,樟树著名药材枳壳,以皮青、色白、肉厚、香浓闻名于世,被后世称为“商州枳壳”或“江西枳壳”,开始作为贡品进入皇宫内苑。

自广州引进的豆蔻、砂仁、乳香、没药、西洋参等舶来洋药,与两广所产的藿香、桂枝、八角茴香等“南药”,经樟树转销中原各地;黄芪、甘草、生地之类的“北药”,则经樟树转运岭南一带。此外,湖南的雄黄、朱砂,至樟树转江浙各省;浙闽的贝母、泽泻等由樟树转销湘黔各省;樟树本地的枳壳、陈皮、紫苏、黄栀子等药材,则分水陆两路分销南北。南北的药材滚滚而来。南北的药材由此互通有无,走南闯北。

明正德年间,樟树镇成为全国三十三个重要税课城镇之一。至成化年间,随着赣江与袁水交汇于樟树镇,当地的药业加工贸易更趋活跃,外地商人云集于樟镇,樟树成为全国性的药材贸易集散地。

请注意那“随着……更……”的句式,其中包蕴着一个大事件。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夏,江西连降大雨,赣江水位陡涨,洪水直冲新淦、清江两县交界处的龙富口,夺取清江永泰镇下约五里处的蛇溪水道,直泻樟树,沿岸村落及良田几千亩毁于一旦。此后,赣江便不再绕经临江府城而直接沿蛇溪故道北流樟树。是为江西历史上著名的“赣江改道”之灾。赣江改道之后,受到影响的是府治临江镇。临江自宋建临江军以来,五百年间,凭借袁河、赣水之利而成为“舟车孔道”、“四达之地”,赣中的政冶、经济、军事重镇,宋、元、明三朝曾盛极一时。旧志说,临江镇“烟火相接,袤至数里”,有“城内三万户,城外八千烟”之说。城区原先面临清江,水深港阔,船舶装卸,十分便捷。赣水东迁之后,只剩袁河,河窄水浅,大船尤其是盐船、木排很难通行,其交通枢纽地位因此大大下降。而位在临江下游三十里处的樟树镇,却因袁赣之汇而日趋繁荣。

明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叛乱,起事前,鱼肉商民,不少人纷纷逃离南昌至樟树镇。隆庆《临江府志》卷三《樟树关桥议》记载:“宁庶人横时,白昼攫会城贾货,贾噤不得施,乃谋趣市樟镇。居人行子,蜂乘蚁聚,朝暮常满,而樟镇之名遂起。”樟树镇是赣江流域最重要的商货流通中心,有“江广百货”往来贸易。南逃的商民恍若另一股水,又为樟树注入了滚滚财源。万历年间,王士性记载樟树“在丰城、清江之间,烟火数万家,江广百货往来与南北药材所聚,足称雄镇”。明万历《江西省大志》称樟树镇“临大江之滨”,为“天下客货丛聚之处”。明代吏部左侍郎、邑人熊化《樟树镇记》则称其为“八省通衢之要冲,赣中工商之闹市”。当时樟树镇内,“列肆多食货,若杉材、药物、被服、器械,诸为民用者,百里环至,肩摩于途,皂矾、赤原、綦巾、大布,走东南诸郡”。

在百货当中,最具特色的是药材。樟树港口,终年有成百只专载药物的船只停泊,它几乎成了全国专用药材码头,“吴商蜀贾走骏驰”,“帆樯栉比皆药材”,药商“百里环至,肩摩于途”。明崇祯《清江县志》记载:“地产白芍、玄参、苦参、粉葛等药材数十余种。此外,有粤蜀来者,集于樟镇,遂有‘药码头’之号。”“樟滨故商贾凑沓之地也。”可见,樟树的码头,是荟萃全国的药码头。

药码头上,南药、北药络绎不绝,滔滔涌来。郑和下西洋之后,从广州引进交趾、暹罗、苏禄等国的药材,如木香、丁香、藤黄、没药等,品种众多,数量巨大,越大庾岭沿赣江北上至樟树,分别运销川、鄂及中原各省。药码头的盛况,反映到明朝宫廷里,明万历年间,朝廷特地派太监专程到樟树采购宫廷所需药材,这就更加使得樟树药材身价百倍。

至清康乾时期,樟树镇再度步入繁盛发展阶段,“商民乐业,货物充盈”,“山水环绕,舟车辐辏,为川广南北药物所总汇,与吴城、景德称江西三大镇”,“虽通都大邑,无以复过”。南北药材纷纷总汇樟树炮制转运,樟树码头终年千帆林立,茶楼酒馆座无虚席。随着樟树成为南国药材集散加工中心,樟树镇药行林立,本地及其周边数县从事药材贸易的人数迅速增加,外地药商开设了五十多家药材行号,本地人开设的药材行、号、店、庄达一百五十余家。其中,仅代客买卖、转运的药材行有三十六家,从业人员约三千余人。

樟树不仅是全国各地药材汇集之地,还是药材加工制作的中心。樟树药材制作有一套完整的加工炮炙技术体系,分为分选、洁净、切制和炮炙等过程。切制,指的是根据药材形态和质地,加工成片、段、块、丝等各种式样的咀片。樟树的咀片类型不一,有圆片、斜片、肚片等十三种之多。切制药材后,接下来就是进行干燥处理,而润、燥则又是干燥处理的关键步骤,它直接影响到咀片的质量。一直以来,樟树药界都有“七分润工,三分切工”、“润药是师傅,切药是徒弟”的说法。炮炙又分水制、火制和水火共制三种。火制之法分炒、煨、炮、煅、烘、燎,主要用以使质地坚硬的药材松脆;水制法包括洗、淘、泡、润、漂、飞等,目的是消除药材毒性,或降低药材刺激性。故有民谚“药不到樟树不齐,药不过樟树不灵”, 代代相传于口碑中,流芳于天下人间。

天南海北蜂拥而至的外地药商,时常在镇上逗留三五月之久。樟树迎接客人的有好酒,也有颇为生动的好称谓。药界习惯将各地客商主营的药材品种名称,分别尊奉于各地客商。比如,四川药商为“附片客”,河南为“地黄客”,湖北为“茯苓客”,安徽为“枣皮客”,浙江为“白术客”,湖南为“雄黄客”,福建为“泽泻客”,广东为“陈皮客”等。有位枣皮客,名江志华,自十八岁起,随父亲到樟树兜销药材,直到七十三岁时止。五十五年间,他总是年底押货而来,次年春脱销而返,从未间断,成为樟树药界的一段佳话,至今仍有老一辈药人感念江氏之诚信。

外地药商逐渐结成帮派,在樟树兴建会馆,联络乡谊,如山西会馆、陕西会馆、新安会馆等。仅淮帮独立经营的药材行号牌号就有十多家,著名的有德圣全、协圣和等,几乎垄断了樟树淮药市场。当年,樟树药商兴建三皇宫时,淮帮药商拟投资共建,被婉言谢绝后,淮商竟在三皇宫附近独资建起药王庙,与樟树商人相抗衡。清道光《清江县志》便称:“市人多异民杂处,有客胜主之患。”

我想,最初的那一拨水客,那些附片客,或地黄客、茯苓客、枣皮客、陈皮客,大约是在某座酒楼里拍板成交的;他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令他们慷慨击掌的大约是一碗樟树的好酒;他们相约来年的承诺,大约都带着三分醉意;他们后来果然践约而至,大约也是聚会在去年的酒楼上,聚会在去年的酒杯里,聚会在弥久不散的去年的酒香里。明代周京有《书清江酒楼》一诗作证:“落日照江浦,轻帆过酒家。醉乡真可讬,鷁首是天涯。”

清康熙年间,翰林院检讨潘耒在《樟树镇》一诗中,这样描述药市的繁盛景象——

水市章江岸,由来药物赊。珍丛来百粤,异产集三巴。鲍靓应频过,韩康或此家。何须乞勾漏,即此问丹砂。

想当年,诗沿着赣江或袁水飘然而至,泊岸于樟树码头,它上岸后,一定是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药里,跻身在纷纷扰扰的酒里。它一定会经过迎风招展的酒旗之下,去往药行;或经过药香袭人的药行,去往酒家。酒家在药行隔壁和对门,酒家在码头附近和远处,酒家在酒乡处处,酒家在酒巷深深。

诗和药和酒,对饮成三人。我听到了杯盏碰撞之声,听到了它们的酬唱应和之声。清人刘人骏的《泊樟树镇》云:“樟树归舟边,停桡问酒沽。病轻求妙药,市闹知通衢。”清道光二十四年岁贡生聂节亨的《临江》称:“清江抱廓水湾环,岚影烟光夕照间。废圃种成千树李,女墙围得一城山。趁墟沽酒乡人集,过午放衙官长闲。不有胥吏豺虎似,古风犹似在人寰。”有位才女,名杨韵兰,为樟树松湖熊小帆之妻,二十五岁卒,著有《畹香楼吟草》,《酒旗》一诗有“远傍山城近水湄,提壶有客望青旗。恰适酒市风飘处”句。如此这般的诗词,勾勒出一幅古色古香的风俗画,其中有市井街衢,有水光山色,有酒旗猎猎,有药草飘香。

我以为,最是《次庄定山清江杂兴》一诗,堪称樟树风俗画卷的精品。其作者为官至翰林院检讨的明代理学家陈献章。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