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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酒旗飘摇数归帆(1 / 3)

如果酒是老者,他会对你喋喋不休,把他的唠叨全部塞进你的梦里;如果酒是妇人,她会用润物无声的体恤来滋养你向往远方的梦想。

酒是召集天下的邀请函和欢迎词,酒也是闯荡世界的告别书和通行证。荟萃南北才是药都,交流四方才是药都。正如那些附片客、地黄客、茯苓客、枣皮客、陈皮客纷纷在大码头港口泊船登岸,作揖于酒旗之下,成交于酒桌之上,握别于酒醒时分,樟树的药商也要在大码头辞别那醉着的酒旗了。

大码头,原先叫上石埠码头。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由邑人筹资修建,几年后扩建成为江西第一个宏大的石砌码头。码头岸边辟有广场,全部用花岗岩铺砌,宽敞平坦,可容千人聚集,数百推车挑担者歇息候渡毫不拥挤。广场正中建有颇为壮观的望津楼,与对岸高大的知津亭相对。广场下面依托河岸建石阶三十七级,每级宽度正好适合肩负重担者的步伐。码头分四段,分别用于装卸货物、上下旅客和义渡停泊等。石阶中等距离安装铁环六个,望津楼左右各立石柱一根,皆为适应水位变化系船而设。我驻足重修的大码头上,遥望往昔的水涨水落。

醉着的江风,搀扶着醉了的人,上了醉着的船;醉醺醺的船,飘飘摇摇,随醉着的江水驶向醉眼的前方。

酒,丰富了人生的滋味。酒,也让许多的人生瞬间变得丰富、复杂和微妙。比如,因为酒,辞别便会有不同的意境、不同的心绪和不同的表情,便会有饯别、叙别、惜别、留别、阔别、诀别之别,如此等等。

我想,奔走四方的樟树药商,在离家出门前,一定要邀拢同伴豪饮一顿的,要么,与妻对饮,与月对饮,与自己对饮。因为,前路茫茫,需要酒来壮胆;因为,离愁别绪,需要酒来抚慰;而发家致富的心愿,更需要酒来灌溉它,或者,陶醉它。

民勉贸迁,是樟树人的传统。明初,樟树就有少数游医开始外出游诊,一些药农则以肩挑车推或船载方式,往来于药材产区或药商集散之地贩卖药材。有的人积累了一些资金后,即回乡开店卖药,命运不济者,便流落客地,继续以贩药糊口。明代中期,参与贩卖药材的人数渐渐增多,成为樟树经济生活中的一支重要力量。樟树药商大举奔走四方,是在明崇祯年间,因为天灾人祸相侵,大批农民破产,被迫背井离乡,“粤、吴、滇、黔无不至焉,其客楚者尤多”,或依附邻里乡亲习医行贾,或投身药贾之家,沦为贩运药材的苦力;即使素来殷实的农户,也因农村经济不景气,无法安居而弃农经商,或为逃避苛捐杂税而迁居外地,开店卖药。明崇祯《清江县志》载,清江知县秦镛《劝务本业歌》中写道:“贫者流离非得已,富者何为变行贾?为官尚欲辞斗粟,作客何心弃乡土。辞家转盼七八年,出门转辗数千里。不惜家园久别离,那堪道途多梗阻。陆行既怕虎狼俦,水深又恐蛟龙得。一朝疾病兼死亡,十万腰缠亦何益。吁嗟乎!上有高堂白发垂,下有闺屮少妇朱颜改,稚子成行未识面,劝君束装归去来!”其言辞恳切,令人动容,其中充溢着对药商艰辛的体恤之情,又揭示了当时外出打工贩药的,并非只是破产农民,还包括不少富裕户,隐约透露了樟树人行走四方的背景。

秦镛出任清江县知县之际,大明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夕照里的樟树景象是,盗匪横行,赋税沉重,民不聊生,因而城市萧寂,农民逃亡。在这个素有“才子之乡”、“多士之邦”美誉的地方,士人已不能安心于书斋攻读,有的被迫“窜身市籍”,改而经商。秦镛看在眼里,上任后即改革赋税以减轻平民负担,剿匪以保百姓安宁。此外,为了改变当地陋习,用心良苦的他还亲自煞费苦心编写《五劝四禁歌》,令人传唱,以抑恶扬善。其五劝者为:早完粮、公水利、务本业、行保甲、立社仓。其四禁者为:禁窝盗、禁恩子赘婿、禁好讼、禁轻生亡命。九歌传播,民风改变,百废俱举。同时,他“修梅家畲以捍水灾,新萧滩驿以安行旅,葺大德门以御暴客,建立义仓以备赈贷,釐正名宦乡贤祀典,无舛无漏,以兴教化美风俗。”所以,任期五年后,当秦镛离开清江时,“邑父老子弟云集雷呼,拥前旌不听去,或怀果提壶,追饯三百里外,依依不忍别。”

许多地方都把当地的风水景观凑成八景,以为自豪。樟树亦不例外。樟树有临江八景。其一为樟镇风帆。作为繁忙的药材集散地,这一景致无非指的是,樟树河面千帆如云、樯桅如林的壮丽图景。然而,那风既和煦也凛冽,那帆既顾盼又坚执。于是,那位秦知县不禁在《樟镇归帆》一诗中概叹——

何处千艘集井烟,屹然雄镇想当年。

只今细数归帆少,缗算应捐百万钱。

飘摇的酒旗,在眺望着归帆,数点着归帆。归帆如鸟,翩飞在天的尽头、水的尽头、心的尽头。药商一般三年回家一次,慈母倚门长叹,娇妻望穿秋水。归帆寄托着亲人的盼归之情,归帆是许多樟树人心中的吉祥符号。

尽管身后是万般缱绻,眼前是万里之遥,樟树药商仍要执意远去,他们的身影披挂着一叶叶白帆,弥散着一阵阵药香。和明末迫于生计的闯世界不同,清康乾年间,樟树药商走南闯北为的是逐利四方。这一时期,随经济迅速发展,樟树药业鼎盛,许多药商积聚了大量资金,需要谋求发展,所以,他们纷纷到各津要之地去开行设号,到著名药材产区去包山设场,采种或炮制药材。这些富商为扩大技术力量、增强竞争能力,不惜用重金聘请家乡的识药能人、制药巧匠、药工师傅和药业经纪人才,并从家乡带大批徒弟到新开辟的地区去。而那些药工和徒弟经过几年辛勤劳动,一旦积攒了资金,就定居下来,独立门户开药店。樟树当年有民谚说:“一个包袱一把伞,出门几年当老板,赤膊光腚去,长袍马褂归。”这时的樟树药商已不同于明末的“持空囊而奔走四方”,而是身裹重金或身怀绝技,通过设场炮制和设店经销方式,到产药地区或交通口岸从事加工炮制和设置网点贩运经销。

到了清同治、光绪年间,樟树出现第三次大规模的药商外出,主要原因是战乱和洪灾。为生计所迫,樟树人纷纷出外投亲靠友、从贾习药或学徒打工,成群结队避乱逃往湖南甚众,遍及湖南各地。

至此,“吃药饭”的樟树人遍布在全国各地。大约到了清道光年间,樟树药商正式结帮,除樟树镇人外,还包括临江府清江、新淦、新喻、峡江和南昌府丰城县的药商,因此樟树药帮在外又被称为“江西帮”或“临江帮”。据说,药帮的正式名称于道光九年(1829年)出现在祁州药市。各地药商集资在祁州药王庙前铸造了两根铁杆,底座上铭刻捐资名单,共十三个帮,其中有江西帮,而江西帮正是以樟树药商为主体构成的。江西帮与京帮、川帮并列为全国三大药帮。省外的樟树帮以湖南湘潭、湖北汉口、四川重庆为中心据点,分别向全国各地辐射伸展,构成了全国规模的樟树药业网。

湖南是樟树人涉足最早的地区之一。樟树药商在湖南分布最广,店号最多,人数最多,几乎深入到湖南全省的所有县城和圩镇、乡村,以致湖南流传有“无湖南不成粮子(兵),无樟树不成口岸”的谚语。长沙有影响的老药店有:陈源裕、鄢福兴等。长沙坡子街长约一里,是樟树药商的汇集地,著名的老牌大药店劳九芝,上至经理下至药工,全是樟树人;樟树药商在明末到达湘潭,后来逐渐向湘省内地深入。清康熙初年,樟树东乡程坊村一个姓黄的药商在湘赣间贩运药材数十年,清乾隆二年(1737年)向官府备案注册,取得牙行经纪行帖,在湘潭正式办起药材行,专为客商代买代卖。在黄某的影响下,到乾隆四年(1739)年,在湘潭已创办了十家樟树药商经营的药材行,有四五百人之多,成为樟树药商在湖南的最大据点。此后,湘潭的药材行就―直由樟帮经营,直到新中国成立。抗日战争中,旅湘潭樟树药商达到最高峰,有药材行三十家,除眷属外有一千七八百人;清乾隆初年,聂承宗到达湖南常德,继承外祖父在东门外二铺街开设的聂元泰药店,自制自销八宝眼药、附桂紫金膏等成药。清同治年间,聂振茂号达到顶峰,在樟树、汉口、湘潭三地均设立茂记药号,在河北祁州,河南禹州,四川重庆、灌县,广东广州,浙江宁波,辽宁营口等地设立药庄,并成为祁州药市上最为活跃的生力军,因而得名“江西帮”,成为祁州十三帮之一。聂振茂药号仅常德总店就有雇员一百二十余人,年销售总额高达百万银元,纯利二十万元以上,名满大江南北。至1955年公私合营,历经八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又恢复聂振茂药号之名;走方郎中聂丹生于清康熙年间先在湖南湘乡一带行医卖药,雍正元年(1723年),在湘乡镇湘街创办聂顺兴药店,历经八代,几经兴衰,一直延续到1956年公私合营,是湘乡首屈一指的大药店。

樟帮在湖北汉口,包揽了全部药材行、栈的药材转运,成了武汉地区最有影响的药帮。在汉口经营的樟树药号有几十家,从业人员三百多人,居武汉所有药帮之首;樟树药商在四川重庆经营药材也有四百年以上的历史。四川是我国重要的药材产地之一,也是樟树药材的主要货源之一。重庆是樟树药商在四川最大的经营基地。在重庆,樟树药商开设了二十多家字号,主要有裕隆恒、聂开泰、陈怀记、保安堂等。以重庆为中心,分别向成都、灌县、绵阳、泸州、宜宾、万县、南川等地发展,直到甘肃岷县和碧口;樟树药商在广州、香港设庄,始于清道光年间。初时,广东南雄、曲江一带的樟树药店于广州开分店。清咸丰、同治年间,樟树广浙药号乘洋药集中于香港之机,在广州、香港开店七八家,到清光绪年间,发展到二十余家。

在江西省境内,以南昌、吉安、赣州为中心,樟树药商几乎占领了省内的全部药材市场。南昌是樟树药商实力最雄厚的地区之一,明崇祯年间,已有樟树药商在南昌经商。清乾隆时,樟树药商聂荣在南昌磨子巷开设“金福堂”,是当时南昌较大的药店。清末民初,南昌有近四十家药店,其中著名的有黄庆仁栈,其次是樟树国药店、卢仁堂、元生药店等。吉安是樟树药商早期打入的商埠。隋唐间,樟树药商就到吉州买卖药材,明、清时期吉安更是樟树药商首选之地,后来扩展到遂川、赣州等地。民国期间,吉安城内药材行、号、店有四十余家,樟帮就有三十一家。赣州的中药业基本上由樟帮包揽,赣州城内有条街,明时称“米市街”,清代叫“樟树街”,全变成卖药的。如此等等。

樟树有俗语称“店无亲人莫开”。在各地经营药业的樟树人,多半有着亲邻关系,是亲缘或地缘的情感纽带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客居异地的环境,更需要他们相互提携,用共同的情感砌起捍卫共同利益的营垒。樟树药帮正是这样一座营垒。这座营垒以亲情、乡谊为基石,以药德、帮规为梁柱。

樟树药帮由原临江府所属四县清江、新喻、新淦、峡江,加上樟树近邻丰城共五县的药商组成。各地组织的名称不统一,也没有统一的总体组织,各地完全独立。但是,一旦对外,各地组织之间便互相呼应,互相支持,一方有难,八方相援。例如,统一竞争步伐,通报各地行情,协调价格,调剂余缺甚或相互支持,一同采购和垄断某些紧销药材等。

数百年来,药商均以药王庙、三皇宫为活动中心,所以三皇宫习惯上成了樟帮组织的代称。江南各省,尤其是湖南、江西两省,几乎每县都建有三皇宫,其下又有各种形式的组织机构。各地樟帮的堂会组织,尽管名称不一,但其性质相同。樟树三皇宫之下,有归仁堂、守信堂、集仁堂、亲仁堂等名目。归仁堂由全体药材店、号、老板组成,守信堂由各药行的朝奉(经纪人)组成,集仁堂由各店栈房的伙计组成,亲仁堂则由各行、号、店的学徒组成。药商、药工参加了堂会才会加入樟树帮,只有入了帮才能在本帮药材行、号、店、庄工作。药帮加入堂会,都要交纳相当于一个月薪资的入堂基金。亲仁堂、集仁堂为银元五角,守信堂为银元十元,归仁堂为银元五十元。会费只需缴交一次,一次交齐。如果不加入这些组织,在药界的活动就要受到限制。例如,不入堂的朝奉不得在药圩进行交流活动,也就无法进行业务往来,甚至工作也没有保障。如果触犯了帮规、店规,则要提交三皇宫研究处理等。

外地如赣州为集贤堂,南昌为敦仁堂、敦义堂,湘潭有全美堂、崇谊堂等八堂,而以崇谊堂执牛耳,统管各堂。各地活动地点都由当地帮内药商共同集资兴建,多以“三皇”、“仁寿”命名。湘潭和省内一些地方也叫“三皇宫”,武汉、重庆叫“仁寿宫”。各堂头领,有的叫董事,有的叫首事,也有叫堂长的,起初多由各行、号轮流主持堂务,一年一换,称为“值年”。后来,头领改为由推举产生。被推举的头领多半是在当地商号有极大影响的商务活动家,也是极有经济实力的大行号老板或有威信的朝奉、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