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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我的新佛教运动(1 / 3)

我是一个出生在农村,从小在乡下长大的小孩,十岁之前未曾走出家门十里以外的地方,不但对世间事了解甚少,对佛教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所幸十二岁时投入佛门,在寺院里生活,不但空间比家中大得多,同住的人众也总在数百人以上,因此感觉好像一下子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只是寺院的规矩甚严,平时不但不准串寮,也不允许我们外出,更不可以嬉戏、游乐。甚至我还被指定住在一间小房子里,连天空都看不到,更别说室外发生的事情也是无从得悉;知识之浅陋,可想而知。不过所好的是,早晚的殿堂课诵、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以及殿堂中间供着庄严的佛陀圣像,都启发了我对佛教的信心。

我是在金陵栖霞山剃度的,所谓“六朝圣地,千佛名蓝”,只是我对这间古寺的地理、历史与现状,所知并不多,因为那个时候年龄实在太小,根本没有办法了解。

不过常住每年三月初三的春季香会,寺里总要动员很多人出来帮忙洒扫环境、清理垃圾、引导信徒等。在参与工作中,我看到来寺的红男绿女,由于这时仍属新春期间,还有过年的气氛,大家无不穿红戴绿,打扮得花枝招展。这让我眼睛为之一亮,我发觉世间还有很多像天人一样美丽的人。尤其从他们的笑容中,我感受到拜佛的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祥和、善良与朝气。我突然有所感:佛教本来就应该像这样,应该庄严,应该美丽,应该雄伟才对,而不是像我每天关在一间斗室里,过着暗淡无光的岁月。

另外,来寺的信徒们为了表示虔诚,总会携带一些物品到大雄宝殿供佛。我无意间捡到他们包装东西后丢弃的一张旧报纸,乍看之下,真是惊为天书。因为从旧报纸上,我以所识有限的几个字当中,也读懂了一些社会的动态,这让我眼界为之大开,我看到了原来外面还有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原来社会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活动在进行着。

此中尤其报道了全民催促蒋介石展开抗日行动,号召中国青年要为国家奋斗的消息。我虽然搞不懂谁是谁非,但报纸上呼吁年轻人要为国家牺牲奋斗,让我小小心灵里忽然生起了“我也可以为佛教奋斗牺牲”的念头。

如今回想起来,一张旧报纸,以现代年轻人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却是打开了我通向世界的一扇门窗。因为一张旧报纸,我的心灵觉醒了;因为一张旧报纸,我知道自己要“走出去”,要“与时俱进”,要替佛教作一些革新与奉献。我想这时候“新佛教运动”的种子,已经悄悄地在我心中萌芽生根了,这大概也是我出家以来,对复兴佛教最早的起心动念。

后来由于抗日战争爆发,栖霞佛学院里属于师范学院所拥有的图书散落在各处。这时我们顾不得寺院规矩如何,便四处去搜集。因为参与搜罗的人多,捡拾回来的图书多达几大柜,俨然就像一座小型的图书馆。

在同学当中,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平时在常住的寺务工作上,一个小沙弥根本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常住的大职事于是指派我看守捡拾回来的图书。所幸有了这项任务,让我后来成为这所图书馆的管理员,并且得以饱览群书。

记得我看的第一本书是《精忠岳传》,对于书中的文字、意义,虽不能全数了解,但对岳飞的“精忠报国”,以及他的儿子岳云“双锤大闹朱家镇”,乃至他的女婿张宪,与岳飞同为抗金名将,最后却一同被奸人所害。他们的爱国情操,他们所彰显的英勇事迹,都让我看得兴味盎然,情绪高涨。

可惜图书馆中关于这类的书籍所藏不多,其他像《万有文库》及西洋我都看不懂,因此就尽量挑一些民间的通俗来看,如《七侠五义》《荡寇志》《封神榜》《隋唐演义》《儒林外史》《老残游记》等。后来图书馆里的书,只要我看得懂的,无不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几达废寝忘食的地步。

一两年后,我已经能读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以及《基督山伯爵》《少年维特之烦恼》《格林童话集》等中外名著。这座简陋的图书馆成了我的知识宝库,我从中拥有了金玉满堂。这时我还没有学到佛法,但能看到这么多趣味横生的书籍,书中人物的忠勇事迹,影响我的人生至巨。

后来,老师知道我喜欢看这许多,严厉禁止,他要我背诵五堂功课,要我研读佛教书籍如《成唯识论》等。但因为佛学深奥难懂,找不到通俗易懂的教材可读,反而是许多中国的文史作品,引起我的阅读兴趣,也慢慢增加了我的知识、启发了我的思想。

那个时候,佛教界慢慢也有了善书的印赠,诸如《安士全书》《玉历至宝钞》,乃至《印光大师文钞》等。虽然我也登记索取,但没有看,对我并未产生很大的影响力。倒是后来得到一部慈航法师的讲演集,对于慈老爱教护教的热诚,我很受感动,认为值得学习。

另外,我从同学口中听闻了太虚大师的名字,忽然生起跟随之念,我想只要能为佛教奉献,即使粉身碎骨也绝不懊悔。尤其在学院举办讲演比赛时,听同学们慷慨激昂地发表他们愿为复兴佛教而奋斗的呼号,我不禁也跟着热血沸腾,恨不得冲向前去参加一份。只是徒有热情是不够的,回到现实面来看,复兴佛教的基地在哪里呢?我不知道!复兴佛教的领袖太虚大师远在重庆,也是遥不可及。但是此时我心里很清楚,“复兴佛教”已经是我们不容逃避的课题,我的双肩应该要做好担负这份责任的准备。

这时候我还在焦山佛学院就读,基本上我的知识很浅薄,不过有些热情为佛教的同学,他们都是我的善知识,如智勇法师,他的文、史、哲、佛学都好,尤其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可以比美书法大家。另外他还有一身的好武艺,而且性格豪迈,富有正义感。我当然想要追随他,但因他的个性刚直,做朋友可以,却不是我理想中的追随者。

不过,因为我们志趣相投,就联络了一些也有心为佛教奋斗的同学,如介如、慎如、普莲、实权、能培、松风、松泉、惟春等,大家虽然分散在各处,但因志同道合,因此时相以书信往来,互相唱和。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觉得在佛学院里读书无法一展抱负,因此萌念离开,想到更有挑战性的地方去创造未来。因此我毅然放下学业,辞去《江苏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向师父要求回到祖庭去。

本来家师并不喜欢我,他觉得我爱向传统挑战,喜欢与传统抗衡,但一听说我想回祖庭,却表现得无比欣喜,特地要我到南京,他要亲自送我回祖庭。

我出家将近十年了,抗日都已胜利,但我还不曾回过祖庭大觉寺。然而我心所向往的祖庭也不是天堂,只不过是简陋乡村的一间破旧小寺而已。平时由师兄军冠法师领导四五个工人从事农耕作务。由于过去我在栖霞律学院,曾经有一位老师跟我们上过“农民学”,我对农业经营有一些概念,所以看到祖庭两百多亩的地,我想,我们可以用现代化的农场模式来经营。

当我正准备规划未来的时候,因缘真巧,这时候已即将过年,有一位任志鹏先生得知师父回寺,特地来拜年。他一看到我,听说我是从南京读过佛学院回来的,就叫我担任离寺不远的一所国民小学的校长。

坦白讲,我从小别说从未进过正式的学堂读书,甚至连小学都没有见过,怎么能当校长呢?但是当下我并没有推辞,我想自己总可以“做中学”。尤其此期我的新佛教理想是:自己要能自耕自食,并且还要能福利社会!我想到,有了农场,就能生产,福利社会;有了学校,就可以教化社会,对社会展开基础教育,如此对佛教、社会都有贡献,这样的出家生活就有了意义,就有了目标,所以我欣然接受。

然而虽说自己从小生长在农家,对农耕生活略有记忆,但对于办理小学,却是所知不多。尽管过去在焦山佛学院就读时,因常住办有三所义务小学,每学期都会派学长出去见习教学;另外上海的南祥小学也一直希望有出家众前去担任助教。我虽然始终没有获得前往这几所学校见习的机会,但心里一直在酝酿,因此略有概念。

不过,光有理念没有实务经验也是不够的,所以接受之后,只剩一个月就要开学了,我只好紧急请在上海、南京的朋友,提供给我一些关于“如何做个小学老师”、“如何担任校长”的工具书。我得到朋友寄来的相关书籍,认真地阅读、研究,一个月后我就上任当起校长来了。

这时师父已经回到栖霞山。随着学校开课,苦难也来了,因为左近的学校经常举办国语、说话、作文、美术等各种比赛,纷纷来函要我们派人前去参加。我自己都还在学习中,哪里能懂得那么多的比赛?这还不打紧,这时国共内战爆发,周遭不时传来有人被暗杀死亡的消息,甚至在各地的同学、朋友,如松风、松泉在上海被逮捕,实权也在青埔被抓,罪名都是利用贴墙报、写标语弘扬佛法。至于逮捕他们的是什么组织,也都搞不清楚。

这时候智勇法师仗义前来学校,给我打气,并且帮助我编《怒涛》月刊。因为我们感于佛教太守旧,一些佛教人士思想顽固、执著、乡愿,我们希望通过办杂志,能借助文字的力量来改革佛教,为新佛教的理想大发狮子吼。因此当《怒涛》一出刊之后,就如“洪水猛兽”一般,大大地震惊了佛教界。

好在那时我们是在宜兴偏远地区,不至于招来佛教人士的攻击,但是战争带给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苦难,却是纷至沓来。我的许多同学在各地被捕、被打、被刑罚,但是我知道,我们彼此是谁也救不了谁。甚至有一天,半夜之中有几十个大男人,拿着长枪短刀对着我,我也被捕了。至于是什么人抓我的,不敢询问,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看着一起被捕的同伴当中,今天被带出去枪毙两个,明天又有三个被砍头。好在我有一个可爱的师兄,他花钱买通狱方人士救了我,我才免于一死。但这时我做了一年多的小学校长,眼看着实在做不下去了,只好跟智勇法师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于是囊空如洗的我们,只有带着几本才发行十几期的《怒涛》月刊,踏上了往南京的道路。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位南京华藏寺的退居荫云和尚,由于他的继任者生活不知检点,把一个曾经拥有学校、书店、水厂的大规模寺庙,挥霍殆尽,土地变卖到所剩无几。荫云和尚于是找我们去负责,我们也正在走投无路,便欣然前往。

我与智勇法师商量,谁做住持,谁任监院。智勇法师说我身材比他高大,比较像住持;我说您的学历、能力超过我许多,您才像个住持。最后约定名分不计,两人共治华藏寺,把这里当做推动新佛教的基地,一时能培、惟春、净山都从各地前来,实权也从普陀山赶来聚会。

但是,大家聚集以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华藏寺已住有二十几位住众,他们以经忏为业,尽管我们言明互相尊重,互不干涉,但这群僧众除了念经拜忏以外,经常不做早晚课,有的连佛殿在哪里都不知道,有时候甚至夜不回寺,平时在房间里更是喧哗唱歌,并且带回一些军人、警察等,男男女女来往不断,进出复杂,整个寺院简直像是个大杂院。

我们一群热血僧青年,当然看不惯这种生活,迫不及待地要为寺院树立新风气,于是订定僧伽规约。例如,所有住寺的人必须做早晚课;社会、寺庙有别,非僧众不可安单寺院;三餐不准自制饮食、不准从外面购买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应;进出山门必须经过请假;每个月的单银、钱,只给一半,另一半由常住代为储存,将来离寺时再发还带走……

新生活规约发表以后,起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抗议,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一群有着新佛教思想的人。但时日一久,抗争的行为还是难免。于是我们就以寺中经济困难为由,每天只吃稀饭,希望让他们吃不习惯而自动离开。

这时正逢徐蚌会战失利,南京战局不稳,过去暂住寺院的军人眷属纷纷撤离,前往四川、广州、台湾等地。但是他们临走之前又把房间廉价出卖给后来者,我们一群革新派的正愁房间不够用,就阻止他们不当的行为。但寺里数十名经忏派的一致站在他们那一边,替他们搬家、通风报信,寺中就分成新僧与旧僧两派,一所寺庙已不像个寺庙,每天警察、宪兵川流不息,黑白两道在里面公然活动,当局自顾不暇,哪有力量来保护我们呢?所以注定我们的新佛教运动,必然要遭到失败的命运。

后来国共协商,傅作义在北京主持和谈会议,我们以为有了一线希望。但是和谈破裂,这时智勇法师花了几个月召集的“僧侣救护队”正想付之行动,谁知他忽然打退堂鼓,我只有毅然出面,接下任务,但也不知道如何善后,就求救于师父。师父说:“你们要救护伤亡,必须经过军队训练!”于是便委托孙立人将军帮助我们,我们因而得以顺利成行到台湾。

就这样,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在一个寒风细雨的日子里,我从南京搭乘京沪线火车到上海,由黄浦江乘船到台湾。在船上摇呀摇的,但是台湾究竟在哪里?我不熟悉,甚至直到在基隆港上了岸,我还完全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台湾,对台湾的佛教界也不能不作一些了解。据我所知,台湾的佛教是在郑成功光复台湾前后,由闽南僧侣到台湾开创的。根据统计,在有清一代,台湾境内的纯佛教寺院有一百多所,此中以创建于一六六二年的台南竹溪寺历史最悠久,是台湾最早的佛寺,与开元寺、法华寺并称为当时台湾的三大名刹。从清末到日据时代,整个台湾佛教以福州涌泉寺的僧侣为主流,他们发展出大岗山、观音山、大湖山、月眉山等四大派系,都是仿效大陆的寺院建筑,也是台湾初期颇具规模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