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婕妤冷眼看她走远,手上拿着的纨扇不断挥动:「这就装不住了,人还在呢,就巴不得给人家置备奠仪了。」
她位分只在昭仪之下,又因出身将门,行事泼辣,底下坐着的几个末位妃嫔都不敢逆她的意,也不敢接她的话茬儿,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依旧该喝茶的喝茶,该纳凉的纳凉。
唯有陈宝林走了出来,屈膝告退道:「姐姐,妹妹的身子也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待会儿再过来陪姐姐说话。」
「去吧。」赵婕妤不耐烦地挥挥扇子。
陈宝林位分最微末,多年不得恩宠也就罢了,偏她人也生得老实,寡言寡语的,宫里妃嫔大多不与她来往,是以她的来去便都不放在心上了。
绿蕙这边厢扶着陈宝林从长信宫偏殿出来,一举手,便用团扇遮住了日头道:「六月里的天儿便热成这样,设若到七八月间,岂不是要下火了?」
陈宝林却不觉得热,她只觉得这个宫里空旷极了,清冷极了,淡薄极了,全不似早先年她刚入宫的时候。
那会儿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在,不单长信宫与凤藻宫热闹,连带着她的艺林轩也欢喜得很。
可惜,物是人非,长信宫仍在,宫里坐着的却再不是当初的人了。
「走吧。」她倦怠地垂下眉眼,搭着绿蕙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深渊一般的掖庭旁舍。
末七的事,在君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派下,终是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秋水小心取了一块盖板,遮住墙角底下将将长出的一丛兰草。
她素来喜爱兰花,早些年在凤藻宫,不知种了多少名贵的兰花,后来沦落长门宫,再无闲暇可以侍弄花草,这会儿入了掖庭,原以为每日里就这般舂米洒扫养蚕织布地度过,再不料会碰着这样的殊遇。
即便只是一株普通的兰草,也足够她欢喜了。
她料理好了兰草,刚擦了把汗直起腰来,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平日里一个与翠叶交好的掖庭奴紫茎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秋儿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不……不好了,翠叶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她心头一跳,直觉不妙。
紫茎便大口喘着气急急道:「翠叶那丫头不知何故惹恼了于充依,叫于充依的内侍打了一顿送回掖庭来了。」
什么?秋水神色大变,顾不得兰草,忙擦着手往回跑,人还没到跟前就听里头有哭泣声传来,待她一迈步进去,又有两个掖庭奴走了过来道:「秋儿姐姐,你快过来看一眼吧,翠叶她……她要不行了。」
「翠叶!」秋水跃步急奔上前,一见榻上翠叶半边身子都仿佛浸染在血海里,禁不住落了泪,「到底是什么事,叫她们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翠叶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时候了,耳听得她来,手指挪动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挪到她的跟前,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秋水心头更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忙便问紫茎:「可曾宣了御医?」
紫茎被问得一愣,擦着眼泪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咱们这等宫女子哪里请得动御医?」是了,掖庭宫婢是请不到御医的,是她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可……可不请御医来,翠叶怎么办?翠叶会死的!
「紫茎,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御医!」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
艺林轩外,秋水拍打着院门,一迭声地叫唤。
赤瑕听闻动静,无奈开了门:「秋宫人,我们娘娘说了,这件事她帮不了你。」
「她怎么会帮不上?只要她找了御医来,总可以救得了翠叶的。」秋水急得没法子。
赤瑕叹口气:「秋宫人如何不懂,便是我们宝林娘娘病了,也需得陛下口谕才可请得动御医,何况是为着一个掖庭宫婢呢?秋宫人与其来求宝林娘娘,不如去求一个帮得上忙的。
「秋宫人可知,每月上旬,是昭仪、婕妤、娙娥、容华、美人上等妃侍寝的日子,每月中旬是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次等妃侍寝的日子,至于每月下旬,则是少使、五官、顺常、宝林末等妃侍寝的日子。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该当末等妃侍寝,陛下必会途经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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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跪伏在御道中间,耳边赤瑕的言语犹在。
她说他会来,她说与其求陈宝林,不如去求他。
她本不该听信赤瑕的话,或者再求一求陈宝林就能把御医请来,可是……可是翠叶的情形让她耽搁不起,也下不了赌注。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翠叶死去。
「宝林娘娘,您看,这都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
艺林轩中,绿蕙觑一眼天色,转回头来又道:「娘娘为何不帮她这一回?」
陈宝林秀颜淡然,亦是觑了一眼天色:「我帮得了她一回,却帮不了她第二回,这世上能永远帮助她的只有她自己。」
「可……娘娘怎知陛下今儿一定会来?」赤瑕跟着狐疑。
陈宝林神色不动,凝眸看着那御道上跪伏的纤弱人影,半晌才启唇:「陛下一定会来的。」
高墙斜影随着日色偏移而不住变换着方向,石青色的地砖去尽了白日里的溽热,便透出一丝彻骨凉意来。
冗长的曲裾蜿蜒在身下,兴许是跪的时间久了,一地静谧中秋水倒想起了从前。
从前她也曾这般跪过一次,亦是为了求他,求他饶过长孙一族,便是贬她为庶民也甘愿。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呢?
他仿佛难以置信,待明白她说的都是真的,所求亦是真的之后,怒急攻心,竟斥她阴毒堪比吕雉、霍成君。
她为后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重的话,一瞬间心口几乎疼得要碎裂开去。
一道碎裂的,还有她和他之间的年少夫妻情谊。
此后,她幽禁长门,他端坐高堂,再不曾有过纠葛。
这一回,她亦是舍弃所有来求他,只不知他会说什么。
伴随着最后一道日影偏斜,膝下的地砖终于有了微微颤动,是宫车来了。
她理一理衣袖,跪得越发恭顺。
扈从的羽林郎远远望见,不由冷声呵斥:「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一声一声,仿佛轰隆作响的雷鸣,滚滚而至。
她不动如山,眼角只望见一双双皂靴似奔腾的马蹄,直踏到她的面前:「何人在此?圣驾出行,肃静回避!」
秋水闻说,缓缓抬起头来:「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领头的羽林骑都尉本已抽出了节鞭,只待把这等不识好歹、不懂规矩的掖庭奴驱向一边,待得听到她自报家门,长长的节鞭猛地收回,几乎砸了自己的眼。
他站住脚,一时有些为难:「你……御道拦驾,可是大罪。」
秋水充耳不闻,目光定定看向他身后的龙辇:「婢长孙秋水,求见陛下。」
惯常不离君王左右的中常侍苏闻业已赶了过来,瞧见跪地的是她,不觉几分惊诧:「娘……秋宫人,这是做什么?」
「苏常侍,婢要求见陛下,求陛下开恩,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翠叶。」
「这……这……」苏闻同羽林骑都尉一样为难,他回首看了看丝毫没有停留迹象的龙辇,忙道,「秋宫人快请起,御道拦驾太过鲁莽,秋宫人有什么话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等不得以后了。」秋水蓦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再等下去,翠叶就要没命了。」
「可你这般……就不怕没命吗?」苏闻惊惶,低声地劝告,「快,速速回去。」
不,她不能回去。
眼见宫车已至,秋水松了手甩开苏闻的衣袖,却趁他和羽林郎不备,顺着间隙便直冲到驾前,唬得随从的一众羽林郎纷纷架起长刀,几乎划破她的面颊。
便是这般也无法阻止住她,深邃狭长的御道中,只闻听她的声音如溅珠碎玉:「求陛下开恩,准掖庭开设患坊,准御医救治掖庭宫奴。」
华盖下垂坠着的帷幕,不知是经了风动,还是经了她的晃动,一摆一摆,微微露出内里君王身上玄墨似的下摆。
「长孙秋水,你可知你现在已不是皇后了?」
身为皇后,或可对上谏言,可区区一个掖庭宫奴,有什么资格来见他?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的后宫指指点点?
许是多年未曾相见,印象中他的声音并不是这般阴沉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