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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宫花一落已成尘(1 / 3)

「陛下,福酒都已准备好了。」

既是元日,该当秋水御前当差,一早就伺候君王换了礼服。

君王礼服按季分别有制,春青,夏朱,秋白,冬黑,而今是冬日,刘昶便穿了一身玄色大氅,内里朱衣红裳齐地,头上长平冠,脚下皂云靴,威仪非凡,当真是九五至尊模样。

见宫娥们捧了初春新酿的酒过来,苏闻便进门请他出去为各宫娘娘赐福。

刘昶理理阔袖,人才走了两步,便顿在了原地,回首望着殿中站立不动的女子:「你同朕一起去。」

秋水因为逾矩,连日里都甚是谨小慎微,此番妃嫔们来敬酒,她本有心要躲一躲,奈何君王发了话,她只得应声是。

苏闻含笑将福酒轻轻放到她手上:「有劳秋宫人。」

秋水蹲身道了福,便捧着福酒一路跟在刘昶身后至宣室殿前。

檐下各宫娘娘皆已到齐了,个个盛装,直如一夜百花开。

秦昭仪、赵婕妤等人站得前些,一场大雪过后,彼此许久不见,难得天日转晴放暖,又遇着春日宴,正在一处说笑寒暄,冷不丁瞧着君王出来,都急慌慌理了理衣角鬓发,屈身参拜下去。

刘昶连日来心情大好,见着她们也比前番和颜悦色许多,不觉叫了起身。

众妃谢过隆恩,抬头间才见着君王身侧竟还有一人。

绛红曲裾,广袖双绕,娥眉轻扬,高髻如云,倒像是……倒像是五年前,帝后同行。

秦昭仪和赵婕妤等人不觉骇然,面色陡然大变。

卫少使亦抬起了头,见着君王身侧的女子捧着福酒出来,纵使未曾见过,然而瞧着她的眉眼、她通身的气度,竟也一眼认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曾经的皇后娘娘啊!

她微微慨叹,未曾留意到一侧里陈宝林泛着泪花的双眸。

多好啊,帝后重新站到了一起,她隐藏多年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吗?

「陛下,吉时到了。」苏闻轻声地提醒。

刘昶摆一摆手,立时有宣室殿的宫娥奉了白玉杯来,一一献给檐下的各宫娘娘。

刘昶从秋水手中取过酒壶,待秦昭仪等人上前祝贺时,便倒上一杯福酒。

「臣妾祝陛下万福康宁!」

「臣妾祝陛下四海升平!」

「臣妾祝陛下国泰民安!」

一句祝贺,一杯酒,十四宫妃嫔接连上前,能得君王赐福酒,乃是至上的荣幸,倘若再得君王一句回祝,就更是难得了。

人人都想掐尖,做那个得君王祝福的魁首,可直等到福酒赐完,也没等来一句,最多不过一个赏字。

众妃心中不甘,却也无话可说,眼看陈宝林她们已经喝下了福酒,苏闻上前正待要接过君王手中的酒壶,却见君王避开他的手,竟从一侧宫娥捧着的托盘上另取了一个玉杯来,回身向着秋水走去。

秋水原是垂手站在檐上,瞧着他转身走来,正不知是为何,忽听君王隐隐含笑道:「把手伸出来。」

她乖巧地伸出手,还当是要捧着那酒壶,不料他竟把一只玉杯放在她手心,一手在底下稳稳托住,一手执壶,满满给她斟了一盏。

漆黑似点墨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朕愿你常健。」

她愕然扬首,眸光映处,是他眼底最深沉的祝福。

她怔了怔,良久才轻轻回他:「奴婢亦愿陛下千岁。」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同为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这原是汉文民间春日开宴,夫妻之间的祝酒陈愿,以梁燕双栖喻夫妻团圆,天长地久。

君王不是不会说祝酒词,他只是……只是不愿对她们说罢了,他把最好的祝愿给了她,给了那个曾经被他废去长门的女子。

廊檐下,秦昭仪等人面上再无血色。

若说之前君王顾忌着身份,还有些遮掩,这一回他竟是全然不理会那些宫廷律例了,他的意思昭然若揭。

长孙秋水起复……想必就在须臾之间。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什么都没了。」昏黄宫灯下,秦昭仪低低自语,眼中凌厉光芒一闪而过,「去问问那边可都准备好了不曾?」

「二月,二月是陛下东巡岱宗的日子。」

合欢宫里,亦有窃窃私语:「娘娘要是想动手,那便是最好的时机了。」

眼下君王不必日日早朝,专一守在宣室殿,长孙秋水又半步不离君王左右,此时动手难免要露马脚,唯有等到君王不在的时候,无人可庇护她,才好想法子。

赵婕妤何尝不知这个道理,若非如此,她怎肯再等一个月?可是……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吗?

「怎么没有?」近侍以手附在她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

赵婕妤双目眨了眨,这宫里头有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就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若是能一石二鸟,那就再好不过了。

「朕二月要东巡,你去不去?」暗夜深深,自那一夜之后,秋水再来值宿,君王便不许她去梢间了,硬是要拉着她一同就寝。

秋水挣脱不过,又怕动静闹得大了,惹来旁人猜疑,只好都依他。

这会子两个并肩躺下,见说起二月东巡的事,刘昶的意思定是要把她带去的,她久在宫中闷也该闷坏了,同他一道去正可见见他们的大好河山。

无奈秋水这一阵子神思不济,总是倦乏得厉害,腰背也酸疼得很,她估摸着大抵是要来葵水了。

从喝了红花汤之后,她的葵水便一直不准,有时数月不见得来一次,有时还不上一个月,便又开始了。

这倒也罢了,恼人的是每每一来葵水,她就痛得直不起腰来,难得这两个月在暖阁里养着,好容易改掉了腰痛的毛病,可想到大冷天里要去东巡,她便有些不情愿,唯恐路上因此耽搁了他的行程,于是摇了摇头:「奴婢就不去了,还是留在宫里给陛下看家吧,只盼陛下自己保重,路上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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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昶也知这一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若叫她跟着,路上免不得奔波,可不让她去,他又着实放心不下。

「若不然,朕把苏闻留给你,要是有事好歹有个照应。」

秋水失笑:「你把苏闻给了我,谁去伺候你呢?苏闻走了,宫里头还有内侍监在,我若有事找了他来也一样。」

吴兴一样是在御前伺候过的人,不单如此,他还伺候过皇姑母,待她必不会差的。

刘昶想了一想,片刻才点点头:「也好,吴兴为人实诚,做事也稳妥,有他在朕也能放心了。到时朕再给他一道口谕,以免他在宫中被人掣肘,反而帮不了你。」

「嗯。」他安排得如此周到细致,秋水止不住地心生欢喜,那不舍他远离的心思便渐渐淡了几分。

东巡岱宗是开朝便有的规矩,刘昶此番去,不单是震慑四方,还有告祭天下,他要复立皇后了,因而此行竟是非去不可。

不过,来回日程可缩短一些,他算了算日子,便都交给苏闻去协办。

至离宫那日,诸侯王公文武百官俱都到了未央宫大殿前,待吉时一到,即刻启程。

刘昶坐上御辇,从那半开的帷帘中眼见得伊人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方万般不舍地回转眼眸。

春日伊始,万物复苏,那被君王不小心拔出去又栽回来的寒兰,隐约有了存活的迹象。

秋水小心将花盆搬到窗沿底下,就着月光再三打量几眼,才可安心睡下。

却不料待那一篷火光蔓延开的时候,她被压在那柱子底下,无可动弹之处,唯有兰草现在了眼前。

谢庭漫芳草,楚畹多绿莎。于焉忽相见,岁晏将如何?

可惜……可惜今年岁末她怕是见不到了,不单见不到兰草,亦见不到他了。

未知此去岱宗,他一路可好,住行可安,衣食可足?

其实有许多话,她还不曾告诉他,这一生能嫁给他为后,是她最欢喜的事。

能从长门回来,陪他走过这一程山水,度过这些漫长的日夜,便已了了她最大的心愿。

往后……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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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希望陛下福寿康宁,天下太平,若天遂此愿,臣妾死而无憾!」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静寂深巷中,陈宝林猛然被急促的呼唤声惊醒,她来不及披衣,忙忙下了床,却是她宫中的婢女翠叶闯了进来。

「宝林娘娘,出事了,宣室殿那边……走水了!」

宣室殿怎会走水?陈宝林悚然一惊,待得回神,却连鞋袜都顾不得穿,急忙推开了翠叶,便往外跑。

长长御道上,她如驭风而去的鸟,阔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翻飞在半空中。

不是宣室殿走水,君王不在宣室殿,唯有偏殿里住着人,她们……到底还是对她下手了。

就是那般恨吗?她什么都没有做,难道也有错吗?

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身后是赤瑕和翠叶的惊呼,陈宝林已顾不得被石砖磨破的双脚,眼中唯有那冲天的火光在闪耀。

「快救火!快!快!」拎着水桶疾奔的宫婢侍从,仿佛池水中被困上岸的鱼,惶惶不知所措。

内侍监吴兴的半边朱色衣袍已被燎尽,他还要再冲进去,却又被随行的小黄门拉了回来:「阿翁使不得,使不得,里头房梁都烧断了,您进去了不是送死吗?」

他送死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屋子里的人死不得!

她死了,满宫的人都是要给她陪葬的!

「快进去救人呐!」经历了大半辈子风雨的老人,禁不住泪雨滂沱。

然而不待他闯过去,便听轰隆一声巨响,却是半边偏殿都塌了。

陈宝林跑至跟前,眼见得那唾手可得的心愿随着那人一道葬送在火海里,双膝一软,禁不住昏了过去。

「陛下,陛下,您找什么呢?」

从入夜时起,苏闻就见得君王在四下转悠,到这会儿还是左顾右盼,不由凑上前小声道:「不如告诉臣下,臣下一道帮着找罢。」

「那个玉佩……」

刘昶皱紧了眉,他明明记得出来的时候带在身上了,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就是那个玉兔,你看见了没有?」

玉兔?莫不是说的出宫那一回买的那个?

「哟,这个臣下还真没在意,不过那玉佩也不算小,找起来想是不难。」

苏闻甩着麈尾,眯起眼睛就着灯光一点点在营帐里来回,叵耐半天也没见着玉佩分毫。

莫不是落在宣室殿没带出来?

他迟疑着问,刘昶心里隐隐有些慌乱,他没记错,玉佩的确是带出来的,还是她亲手给他系上的。

「要不然陛下先歇着,臣下再使人去来时路上找找。」

这一程路不好走,车马颠簸,说不得就颠落下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刘昶点点头,让他自去安排。

临近夜半,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苏闻在帐子里等着也不敢睡,忽而听得里头有动静,才回头却是君王起来了。

「眼下出来几日了?」刘昶紧锁着眉,沉声地问。

苏闻掐算了一回,忙道:「过了今晚,出来便有五日了。」

才五日吗?他怎么觉得时间那么漫长呢?

「传令下去,明儿一早,拔营回宫。」

哎?不但苏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行的执金吾亦是一脸莫名其妙:「这才出来就要回去?」

「可不是!」苏闻摊摊手,就说要把秋宫人一道带出来吧,偏是不带,瞧,这才走了多久就回去了。

得了,什么也别说了,准备准备拔营吧。

他宽慰着老伙计,刚转身便看到一骑白马驾着飞尘疾奔而来,到他面前,马蹄都累得瘫软下去,马背上的人翻滚在地,不及起身便磕头哭道:「苏常侍,秋宫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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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惊掠,万物悲声,一夜之间仿佛春尽冬来,凛冽的风吹打在眉梢眼角,苏闻却连痛都不敢呼一声,站在廊檐下,眼看得小黄门捧了东西过来,忙上前去接下。

是……兔儿玉佩,烧得只剩了半边的兔儿玉佩。

他瞬间红了眼,挥挥手示意那小黄门退下,自己却捧着玉佩进了内殿。

殿中依旧静谧无声,君王原是低垂着头坐在床沿,耳听得脚步声,慌忙抬起头,见是苏闻,又颓然地低下去。

苏闻忍着心头酸痛,轻轻走上前去:「陛下,歇一歇吧。」

这都两天两夜了,君王一直这么不吃不喝坐着,长此以往可怎生是好?

刘昶摇摇头,只是低低地问他:「可找着她了?」

大火烧得偏殿都塌了,哪里还能找得到人呢?

苏闻情知他是入了魔障,不敢再惊着他,只道:「奴才们正在找呢。」

「好好地找,她……她胆子小,你们仔细些,不要吓着她。」刘昶微微直起身子,通红的眼眶里,满是深情,「若她不肯出来,你就告诉她,不过是一座偏殿,烧了便烧了,朕不怪她。」

「是。」

「还有,她要是……要是还不肯出来,你就说朕早已不怨恨她了,要同她重新开始,她的兄长已在边关立了功,朕答应她会封他为车骑将军,她的阿爷阿娘,朕也会命人接回长安。」

「是。」

「她若不信,你告诉她,朕已经要拟旨立她为后了,纵使没有嫡长子也没关系,将来过继了江都王的子嗣也一样,倘或她不忍她的妹妹骨肉分离,宫中还有陈宝林,陈宝林与她交情甚好,性子也似她,将来诞下子嗣记在她名下,便是日后登基为帝了,顾念她和陈宝林之间的交情,想来也会尊重她这个母后皇太后的。」

「是。」

苏闻一连声地答应,泪水隐在眼眶里,急欲坠落,偏偏身在御前哭不得,只得哽咽着道:「陛下说的,老奴都记下了,陛下暂且歇一歇,待老奴……老奴去给秋宫人传个话。」

「朕就在这里等着她,你去告诉她罢。」

刘昶摆一摆手,他不能睡,若是她回来看他睡下了,再走了怎么办?

「陛下……」苏闻痛不能抑,侧过身轻轻拂袖擦了擦眼角,良久才扭转回来,「陛下放心,待秋宫人回来,老奴必守着她,不让她再走了,您就……您就歇一歇罢。」

他说着,便要上前灭了灯。

却蓦地被他站起身来扯住,掩住了灯火,哑着嗓子斥声道:「你干什么?你把灯灭了,她看不见路回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