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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1 / 1)

正月十五晚上回老家,给先人坟上送灯烧纸钱,专程去看望了年迈的伯母。

伯母病蔫蔫地斜倚在土炕上,灰暗的灯光下,一张死巴巴的脸,没一点表情。看见我时,像潭里的水被微风掠过,一阵笑容扫在脸上。伯母用她那树皮一样粗糙而僵硬的手拉着我的手,颤巍巍地说:“我娃回来了,我些乎见不上你了。”说着,干瘪的眼角涩出一滴泪来。我赶忙安慰,说伯母身体好着哩,小病吃点药就没事了。

伯母这才咧开没牙的嘴,笑道:“就说嘛,我还小哩,阎王爷不会叫我的。”我问她多大了,她又一笑,说:“小哩,才七十五。”看她乐呵呵的样子,哪像一位病着的老人。她喊叫堂兄给我倒水,卸柿子,并很惋惜地说:“我知道我娃爱吃柿子,叫你哥在屋梁上挂了几串,栽死鬼老鼠都给糟蹋得不像样子了,老没见我娃回来。”

伯母在村院中名声不太好,全是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惹的祸。村里人老老少少,她都骂过,遇到不顺心的事,哪个小娃多看她一眼,她都会站在村口,高扬着头,扯着公鸡一样的嗓子,双手一拍屁股,叫骂:“你日你妈——几天个碎騀,笑话老娘哩,把你咋不滚到茅子(厕所)煮死呢,日你妈——”这一骂没半个时辰,她是不会收场的。她骂人时,啥话狠她用啥话,咋难听咋骂,且句句不重复,腔腔调调,还有一定的文采呢。

那年伯父上山挖药被马蜂螫死了。伯父为人诚实厚道,在村里为人好,左邻右舍都来吊孝,毛林的婆娘也夹了半刀纸来了。几天前,伯母不知为啥和人家嚷过一仗,这会儿一见面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蹦三尺高,蹦骂着:“你这骚货,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野猫日的,来看我的啥笑声哩。”骂得人家抹泪扭头走人。

奶奶在世时,有一次,因推石磨子,把伯母说了两句,她心里不服气,可又不敢放开去骂,就坐在门前河对面那棵大歪柳树下,一边哭一边指桑骂槐:“我命真苦呀,跌到这穷窝,还受人欺,我这苦咋得到头哩——啊——啊哈哈哈——”整整嚎了多半夜,谁劝也没用,最后,自己觉得没趣了,才回家去。

伯母对谁要是好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家吃。村上五保户三婆,年龄大也没儿女,每到吃饭时,袖着双手,挪着小脚,在村里晃悠。她要是碰上,拽着袄襟,非拉到屋里吃饭不可。只要她做了好吃的,一准会用大老碗,给我和娘娘家各端上一碗。要是撞上村里谁家娃娃,她会操一筷子饭塞到人家嘴里,见那娃娃吃得咂吧嘴,她会乐得喷出满口的饭来。

伯母的胆子比男人还要大。有一年破“四旧”,要拆村子前面那座老爷庙,公社干部动员了好几次,就是没一个人敢上房,伯母一拨人群,闪到前面,大不咧咧地说:“我上,怕个?哩。”说着,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扛上锄头一溜烟登上梯子,爬到房顶,一锄头就把房脊岭上那个龙头砸掉了,大伙见状,也纷纷加入到拆庙的行列里去了。伯母还有逮蛇的本领,小时候,我爱摆弄乐器,很想自己制作一把二胡,可是苦于没有蒙胡碗碗子的蛇皮,伯母得知后,领着我们一伙碎娃在房后面的坟地里穿来跑去,发现了蛇,伯母一个箭步前去,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像一把钳子死死地钳住蛇的头,我们都吓得站得远远的,等她剥好蛇皮,才敢近前指手画脚,找蛇的牙,蛇的脚。

伯母不识字,可装了一肚子的“古经”。村上大人都认为她爱骂人,凶神恶煞似的,娃娃们却都爱和她在一起,她的那些狐狸精娶丈夫、老狼精背娃、鬼挖人的脸的“古经”,常常听得我们头发都竖起来了。可当她停下时,我们会嚷着,还要她再讲。那时候,我经常是听着“古经”,趴在她的怀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已在自己家的床上。伯母讲的“古经”大多是她自己编的,她记性特别好,别人只说一次的事情,她都会记住。常常把听来的和她经历的以及想到的串在一起,就成了引人入胜的“古经”了。

伯母老了,只能拄着拐棍在邻里间转悠,偶尔给孙子们做做饭,“古经”也讲不了了,人前逞能的事也干不了了,骂人也骂不了了。从此,村里少了骂声,村里人也像少了什么似的,日子平平常常地过着,像一潭无波的水。

我要连夜晚返回小城,伯母依依不舍地说:“下次回来,不知还见得上见不上我娃。”我说过些日子,一定回来看她。伯母会心地笑了笑,让堂兄装好柿子,让我带给她的孙女吃。走时,伯母非要送我到门口?塄边,我坚决不让,她一甩拐棍下炕跟在我后面,我要扶她,她却“咯咛”一下,闪到我前面去了。

我走了,伯母便在有圆圆的月亮的夜幕里隐去……

2005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