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整理书橱，偶尔翻出一本没封皮没封底，黄得像神庙里烧的黄表一样的《几何》书。它是我初中时数学老师送的。我动情地抚摸着这本破烂不堪的书，忽然间历历往事涌上心头。
我上初中时正赶上学工学农的时代，学校今天开批斗会，明天去农场劳动，几乎不上什么课。可我们的数学老师却从不放过一丁点儿教我们学知识的机会。他带我们去农村丈量土地，让我们仔细记下每一个数字，然后一一给我们在现场讲解梯形、三角形等面积的计算方法。
数学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四十开外，高挑个，瘦长脸，一件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常年穿在身上。说话声音老在“高八度”上。他烟瘾很重，嘴里总是叼着用报纸卷的“喇叭头”，噗噗地抽着，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烟处被熏得蜡黄蜡黄的。
他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都亲自带领我们参加，常常受到学校的表彰。只是我们从没见他灿烂地笑过，整天唉声叹气的。一次，在班上的“批林批孔”会后，他小心谨慎地告诉同学们：“你们正是学习的年龄，有时间可要多看看书呀。”老师的话，仿佛给我懵懂的心点亮了一盏灯，我渐渐知道了学习的重要，想利用课余时间自学。可班长却要向学校告发老师，他欺负我人小，要我写检举信，我坚决不从，他就纠集班上个别同学威胁我。有天下午放学，他们把我逼到操场后的一块坡地里，要我写告状信，我不写，他们就拳打脚踢，不让我回家。我万般无奈，终于屈从了他们。
从此，我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见了老师像老鼠见猫一样躲着。特别看到老师被批斗，没黑没明地写检查，我的心比猴抓还难受。我自责，我自怨，我流泪，我抽自己的耳光，可这并不能消除我的悔恨呀！好几次我徘徊在老师的窗前，可就是没有勇气走进去向老师说明一切，承认错误。
看着老师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心如刀割一般。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再也憋不住了，我鼓足勇气，我要向老师说出我的委屈和悔恨。可当我走到老师面前，刚要开口时，老师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小玉呀，你来的正好，我还要找你呢。”说着从他的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发黄的书，说：“这是我用过的《几何》书，你拿去看吧，有不懂的地方，晚上来我给你说。”我低头站在他面前，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老师，我——我对不住你啊！”话没说完，我已泣不成声了。老师把我揽在怀里，用他那干柴棒般的手，深情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我都知道了，这事不怪你，你也受委屈了。”我像一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趴在父亲的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这时，老师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我，若有所思地说：“人到啥时都不能丢掉诚实啊。”从此以后，“诚实”一词就牢牢地镶进了我的人生里。
老师发现我的数学思维很活跃，就让我休息时在他的房间偷偷地自学，每当遇到不懂的地方，他就耐心细致地给我教，慢慢地，我对几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等到全国中小学恢复了正常上课，数学老师激动得像中了大奖似的，整天乐呵呵的。他从没计较过学生对他的不恭，而是加班加点，为我们补课，亲自刻蜡版，油印复习题。常常通宵达旦地工作，眼圈熬黑了，人也累瘦了，依然兴高采烈，孩子般的快活。
有一次，为了我参加全区数学竞赛，他干脆让我住在他的房子，一道题一道题地给我讲解，白天还要给同学们上课。终于，他累病了，可他仍然坚持上课，直到晕倒在课堂上，才不得不离开了讲台。我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数学竞赛拿了第一名。当我把奖杯拿到老师病床前时，他双手紧紧地握着那奖杯，欣慰地笑了。
老师的辛劳没有白费，我们那一级参加高考的同学，数学成绩大都在六十分以上，我还得了九十分的好成绩。正是数学这门课的分数提高了我的总分，使我考上了大学，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数学老师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每次捧起这本《几何》书，我仿佛又回到了老师的身边。他给我人生词典中锁定的“诚实”，让我受用一生呢。
2004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