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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题毯子(1 / 1)

又感冒了。

发烧,头疼,浑身酸乏,还咳嗽。

感冒莫不是由那条毯子引起的?他从床上坐起来,呼哧着鼻子猜想。毯子实在太短了,盖了肩膀盖不了膝盖;盖了脚丫盖不住胸口,一整夜就这么东拉西扯的,自己同自己捉迷藏做游戏,常在半夜被冻醒过来。他不得不蜷着身子睡觉,在毯子下缩成一团,一夜下来竟比不睡还累人。老伴看不过去,干脆在毯子上再压上一条毯子,但只要一蹬腿一翻身,稍不小心,腿还是露在了外头。他真不明白商店或是毛毯厂干嘛就不卖也不生产加长的毯子和被套,莫非所有的人都是一样长短的不成?

的个头确是高于一般人。年轻时当过篮球运动员,走在街上总像在俯瞰一切。其实他很平易近人,泱泱万人的大工厂,所有的人都称呼他的外号:长厂长。

长厂长在家吗?有人在门外大声疾呼。

这些日子随时随地有人打上门来。厂里正在评职称,从科室技校,几百号知识分子,都伸长脖颈盯着那数量极其有限的高级工程师高级教师的职称。一双双饥渴的眼睛恨不能把他这个评委主任撕成无数份印有职称的名片。毕竟拖欠了这么多年了。他对他们不无同情之心。明明干着高级技术人员的活儿,却拿不到相应的报酬,一家老小,靠那几十年原封不动的一点工资,这叫什么按劳取酬?按照他的想法,他是真想把全厂干部工人的工资来一次彻底大调整……

他听见老伴低声细语地将来人劝走了,一声重重摔门的声音。

……可是他手里就这么点钱,给了甲就不能给乙,甲多了乙就少了,捉襟见肘。于是就有了你死我活的争夺,把人和人最后的一点友善争得精光……

又有人敲门,敲得好急。老伴没有去开。她大概不想让他们打扰他。他太累了,真想辞职不干了。门敲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

……会是谁呢?又是设计科那几个年轻人?他承认他们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对生产贡献最大,最辛苦,最有本事。可他也明明知道他们没有一个能评上高级职称。他们还得熬上等上许多年。那些老技术员熬了等了一辈子了,再等就白了头发到了退休年龄,而他们,小伙子,还有的是机会……他咳了一阵,心里有些发闷。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替人还账的穷老板。剜肉补疮,将拖欠了这个人许多年人信誉,还给另一个人,又用另一个的抵押,去安抚另一个人……欠账太多,谁都这说话。谁欠的?历史,历史是无法清算的,拍拍屁股就扬长而去,老知识分子的境况自然亟待改善,可是几十年的学业荒废,实际水平是否就能够比上高工?说实话他很怀疑。他想起他曾去听过职工大学的一位老教员的课,讲到最后,课堂里只剩下三个人,第二天他问起那三个其中之一,那人摇头说他也没有再去,不知最后乘下几个人……而课堂上学生场场爆满的青年教员,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们公平的待遇?他觉得自己在归还老账的同时,又欠下了新账,一层压一层,积重难返。如此恶性循环,还账本身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睡去。他梦见自己变成了老愚公,每日挖山不止,却是挖一锹,山增高一分,没有穷尽……

他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门敲得极有耐心,似乎不把门敲开就决不会离开。老伴终于去开了门,未容她说话,他听见脚步声直奔自己的房间而来。他很想知道来者是谁;其实他知道不论是谁都是同样的来意。他终于在那人进门之前在毯子里缩成一团,闭上眼佯装睡觉。然而他感觉那人站在他的床边,久久没有动静,似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他的毯子,他纳闷,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见一人万分感慨地叹了口气说:长厂长,知道你的难处,这是我托人给你定做的一条加长毯子。

然而L的感冒却一直没有痊愈。